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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主: 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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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帝王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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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1:36 | 只看該作者
  “王儇,來生再見!”他目中凄厲之色一閃而過,扣了銀絲,縱身躍下。

  “不必!”我咬牙,拼盡最後的力氣,張臂抱住了他。

  身子驟然騰空,風聲過耳。

  “王妃--”蕭綦搶到橋邊,凌空抓住我衣袖。

  裂帛,衣斷。

  轉瞬間,我全身凌空,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。

  賀蘭箴臉色慘白,單憑一臂懸輓,阻住下墜之勢,額上汗出如漿。

  “我身上有磷火劇毒。”我仰面望了蕭綦,微微一笑,“你快走……”

  蕭綦一震,臉色劇變,決然探身伸手,“抓著我!”

  我搖頭,“你快走!我與他同歸於盡!”

  “好,好一個同歸於盡……”賀蘭箴驀的大笑,揚手將銀絲一扣,“蕭綦,我們恩怨就此了斷!黃泉路上,你也一起來吧!”

  我駭然,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。

  蕭綦半身探出,勃然怒喝,“手給我!”

  他甲胄浴血,凜然生威,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--生死一念間,我再不能遲疑,猛然將心一橫,奮力掙出,緊緊抓住了他的手!

  腰間銀絲驟緊--就在這一剎那,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!

  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。

  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。

  賀蘭箴的慘呼凄厲不似人聲,漸遠漸杳,急速向橋底墜去。

  那握住我的大手,猛一發力,將我凌空拽起。

  一拽之力,將我與他雙雙摜倒。

  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。

  腰間玉帶完好,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,賀蘭箴的斷手!

  蕭綦一劍斬斷了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。

  “好了,沒事了……”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說,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。

  我怔怔抬頭,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,卻只看到身上、手上,到處是血……天地間一片猩紅……

  火,慘碧色的火,籠罩了天地,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,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,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,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涌來,即將沒頂……

  我極力掙扎,神智漸漸清明,卻怎麼也睜不開眼。

  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,全身痛楚無比,稍稍一動,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。

  混沌中幾番醒來,又幾番睡去。

  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,映著灼灼火光,直抵人心;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,不時撫在我額頭;朦朧中,是誰的聲音,低低同我說話?

  我聽不清他說什麼,只聽到他的聲音,心裡便漸漸安寧下去。

  再次醒來的時候,我終於可以睜開眼。

  床幔低垂,燭火搖曳,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。

  深深吸一口氣,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,才相信不是在夢中。

  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,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,真的已經安全了。

  方才的夢裡,血光劍影,風聲呼嘯……我驀然一顫,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;想起劍光縱橫,刀鋒掠鬢而過;想起縱身而下,身在虛空……想起那雙堅定有力的手臂。

  那一刻,我身如斷羽,即將墮向死亡之淵,卻是那一劍,橫空斬斷死亡的觸手,將我從黃泉路上搶回,搶回那溫暖堅實的懷抱。

  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。

  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,“王妃可曾醒來?”

  “回稟王爺,王妃傷勢已有好轉,神智還未清醒。”一個老者的聲音回答道。

  “已經三天了。”蕭綦的聲音憂切,“她身受內傷,只怕經脈受損。”

  “王爺勿憂,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,但掌力未用足三成,不至損及心脈。只是王妃脈象微弱,傷病郁結已久,不能用藥過急,否則反受其害。”

  外面良久無聲,只有濃郁的藥味彌散,我勉力抬手,想掀開垂幔,卻全然沒有力氣。

  只聽沉沉一聲嘆息,“若是賀蘭箴那一掌用了全力,只怕她已不在了。”

  “王妃吉人天相,必能逢凶化吉。”這是誰的聲音,不是方才的老者,也不是蕭綦。

  “此番是我大意輕敵,此時想來,仍覺後怕……”蕭綦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,“想不到我半生戎馬,喋血無數,今日也知後怕。”

  “末將只知道,關心則亂。”

  蕭綦低笑了一聲。

  “王爺,那賀蘭餘孽……”

  “此事明日再議,你退下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外頭再也聲息,良久沉寂。

  我隔著床幔望去,隱隱見一個挺拔身影,映在外頭屏風上,側顏淡淡,輪廓有如斧削。

  那側影凝立不動,似乎隔了屏風,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。

 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。關心則亂,這四個字浮上心頭,雙頰漸覺發燙。





愛憎

  垂簾動,珠玉簌簌有聲,他的腳步聲轉入內室,身影清晰映上床帷。

  我側首看著他,心裡怦怦急跳,似惴惴又茫然。

  他凝立不語,隔了一道素帷靜靜看我。

  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,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。

  我看他,隱約只見形影;他看我,也只怕不辨面目。

 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,一室靜謐,藥香彌漫。

  他抬手,遲疑地撫上羅帷,卻不掀起。

  我不知所措,心中越發跳得急了,一時竟滿手是汗。

  “我有愧於你。”他驀然道。

  他語聲沉緩,卻令我心中一窒,屏住了氣息聽他說下去。

  “王妃,我知你已醒來……我對你不住,若願給我機會彌補,你便開口;若是不能原諒,蕭綦自愧,必不再驚擾,待你傷好,立即遣人送你回京。”

  一句話,掀起千重浪,我靜靜聽著,心底卻已風急雲卷,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。

  未等我質問責備,他已自稱“有愧”,一句“對不住”,觸動我心底酸楚,百般滋味都糾結在了一處;甚至,我還未曾想好怎樣面對他,怎樣面對彼此間恩怨重重,他卻已為我預設好了選擇--我只需要選擇開口,或是沉默,便是選擇了原諒,或是離去。

  何其簡單。

  真的如此簡單嗎?

  隔了羅帷,我定定看他,分不清心中糾結酸痛的滋味,到底是不是恨。

  他立在床前,負手沉默,並不看我。

  一室寂靜,光影斑駁,只有沉香繚繞。

  這是何其決絕,何其霸道的一個人,要麼原諒,要麼離開,不容我有含糊的餘地。我該憤怒的,可是偏偏,他給出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,或者原諒,或者痛恨,從沒有想過第三條路可走--這一刻,我們竟默契至此。

  他已佇立良久,等待我的選擇,等待我開口喚他,或是繼續沉默。

  望著他模糊身影,萬千慨然,終於化作無聲一嘆。

  他轉身,向我望過來,隔了羅帷竟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目光。

  我一時窒住,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,忘了開口。

  片刻僵持沉寂,他一言不發,斷然轉身而去。

  “蕭綦。”我脫口喚出他的名字。

  這一開口,才發覺我的嗓音低啞,力氣微弱,連自己都聽不分明。

  他沒有聽見,大步走向外間,眼前便要轉出屏風。
 
  我惱了,盡力提起聲氣,脫口道,“站住。”

  他身影一頓,驀的駐了足,怔怔回頭,“你,叫我站住?”

  這一聲耗盡氣力,牽動胸口傷處,我一時痛楚得說不出話。

  他大步趕過來,霍然掀起羅帷。

  眼前光亮驟盛,我蹙眉抬眸,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裡去--這雙眼,就是這雙眼,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,昏迷中不斷在我眼前掠過似能洞徹生死,包容悲歡,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定。

  此刻這雙眼越發幽黑,深不見底,似籠罩了濃霧。

  四目相對,各自失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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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3:25 | 只看該作者
 朝廷欽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,行刺豫章王,事敗身亡……出了這樣的大事,朝廷震動,京中只怕早已掀起萬丈風浪。蕭綦會如何上奏,父親如何應對,姑姑又會如何處置?

  我雖神志昏沉,心中卻清醒明白,前後種種事端,翻來覆去地思量,隱隱覺出叵測,似有極重大的關係隱藏其中。我卻什麼也不知道,被他們裡裡外外一起蒙在鼓裡。

  蕭綦不來,我只能向身邊醫侍婢女詢問。

  可這些人通通只會回答我兩句話,要麼“奴婢遵命”,要麼“奴婢不知,奴婢該死”。

  一個個屏息斂聲,畏我如虎狼,真不知蕭綦平日是怎樣嚴酷治下。

  只有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,年少活潑些,偶爾能陪我說說閒話,也不過是有問便答。

  煩悶之下,我越發思念錦兒。

  暉州遇劫之後,就此與她失散,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暉州,還是已被送回京中。

  夜裡,靠在床頭看書,不覺乏了,剛懨懨闔眼,便聽見外面一片跪拜聲。

  金鐵交觸聲裡,橐橐靴聲直入內室,蕭綦的聲音在屏風外響起,“王妃可曾睡了?”

  “回稟王爺,王妃還在看書。”

  他突然到來,一時令我有些慌亂,不知該如何應對,匆忙間放下書,閉目假寐。

  “這是要做什麼?”蕭綦的腳步停在外面。
 
  “稟王爺,奴婢正要替王妃換藥。”

  “退下。”蕭綦頓了一頓,又道,“藥給我。”

  侍女全部退出內室,靜謐的房中更是靜得連每一聲呼吸都清晰可聞。

  床幔被掀起,他坐到床邊,與我近在咫尺。

  我閉著眼,仍感覺到他迫人的目光。

  肩頭一涼,被衾竟被揭開,他撥開我貼身中衣的領口,手指觸到肩頸傷處。

  他的手指與我肌膚相觸,剎那間,激得我身子一顫,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間衝上腦中,雙頰火辣辣地發燙。耳中聽得他低聲笑謔,“原來有人睡著了也會臉紅?”

  我霍然張開眼睛,被他的目光灼燙,從臉頰到全身都有如火燒。

  羞惱之下,我躲開他的手,拉起被衾擋在胸前。

  他大笑,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我,突然一凜,伸手捉住我手腕。

  我脫口低呼,腕上青紫淤傷處被他握得生痛。

  蕭綦鬆手,臉上笑容斂去,淡淡掃我一眼,“他們對你用刑?”

  “只是皮肉傷,也沒受什麼罪。”我抽回手,抬眸卻見他目光如霜,殺意如刃。

  我一驚,話到嘴邊再說不出口,仿佛被寒氣凍住。

  “讓我看看。”蕭綦面無表情,突然攬過我,一把拂開我衣襟。

  我驚得呆住,在他殺機凜冽的目光下,竟忘了反抗。

  燈影搖曳,我的肌膚驟然裸露在他眼前,僅著小小一件貼身褻衣,渾若無物。

  見我身上並無更多傷痕,他眉心的糾結這才鬆開,將我衣襟掩上,淡淡道,“沒事就好,他若對你用刑,那十七個賀蘭人也不用留全屍了。”

  他說得漫不經心,我聽得心神俱懾,怔了一刻,才低聲問他,“那些賀蘭死士,你都追獲了?”

  我記得當日,他是允諾過賀蘭箴,三軍概不追擊的。

  “區區流寇,何需勞動三軍。”他淡然道,“突厥的人馬早已擋在疆界,豈會放他們過去。”

  “賀蘭箴不是突厥王的兒子嗎?”我愕然。

  蕭綦一笑,“不錯,可惜突厥還有一個能徵善戰的忽蘭王子--賀蘭箴的從兄,突厥王的侄子。”

  “難怪你會知道賀蘭箴的計劃。”我恍然洞明,那灰衣大漢一路跟隨,照理說只能探得行蹤,未必能獲知賀蘭箴的計劃。原來,真正的內應是他們自己人,出賣賀蘭箴的正是他的兄弟,與他有著王位之爭的忽蘭王子。

  一時間,我不寒而慄。

  賀蘭箴自以為有欽差為內應,想不到蕭綦早已與忽蘭王子聯手。

  一環環都是算計,一處處都是殺機,誰若算錯一步,便是粉身碎骨。

  蕭綦、賀蘭箴、徐綬……他們都活在怎樣可怕的圈套中。

  我怔怔凝望蕭綦,只覺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,深不見底,什麼也看不清。

  他亦凝視我,忽然莞爾,“怕我麼?”

  方才還寒意凜冽的一雙眼睛,仿如深雪漸融。

  我怕他嗎?當年遙遙望見他率領三千鐵騎踏入朝陽門,那一刻,我是怕過的。

  可如今,與他近在咫尺,與他共歷生死,見過他在我眼前殺人……我還怕嗎?

  我揚眉看他,往事歷歷浮上心頭,百般滋味俱全。

  “不,我恨你。”我直視他。

  他目光一凝,隨即笑了,“不錯,我確實可恨。”

  連一句辯解開脫的話都沒有,他就這麼承認了,我一時語塞。

  “你可有話對我說?”我咬了咬脣,心下有些頹軟,事已至此,便給彼此一個台階吧。

  “你想知道什麼?”他竟然這樣反問我。

  胸中一口怒氣涌上,我氣極,轉眸見他笑容朗朗,整個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。

  當年洞房之夜,不辭而別,他一直欠我一個解釋。

  我不在乎他能彌補什麼,但這個解釋,攸關我的尊嚴,和我家族的尊嚴。

  耿耿三年,最令我不能釋懷的,就是這一口意氣。

  我看著他的笑容,怒極反笑,緩緩道,“我欠了你一件東西,現在還給你。”

  蕭綦微略一怔,笑容不減,“是什麼?”

  我靠近他,揚眉淺笑,忽然揮手一掌摑去。

  這脆生生的一掌,拚盡了我的全力,不偏不倚摑在他左頰。

  他愣愣受了這一巴掌,沒有閃避,灼人目光直迫住我。

  兩人一時僵持,他臉上漸漸顯出泛紅指印和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
  “這本是大婚之夜,就該送你的,不料欠了這麼久。”我仰臉直視他,手掌火辣辣的痛,心中卻暢快之極,恨不能大笑出聲。

  “多謝,現在我們兩清了。”他脣角微牽,笑意漸濃,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,翻過來看了一眼,見掌心紅腫一片,當即失笑,“舊傷未去,又添新傷。”
  我憤然掙脫不得,卻見他的目光從我面孔滑下,直滑向胸前--這才陡然察覺,我衣襟半敞,胸口大片雪白肌膚都被他看在眼中。

  “你無恥!”我羞憤得無地自容,偏偏雙手被他控住,半分掙脫不得。

  他嘆口氣,一手將我圈住,一手拿起藥膏,“再亂動,只好脫光了衣服上藥。”

  我相信他說得出,自然做得到。徒勞之餘,只得狠狠咬了脣,不敢亂動。

  他用手指蘸取藥膏,仔細涂在我肩頸手腕的外傷處。傷處已經愈合,不覺怎麼疼痛,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膚上,緩緩按揉藥膏,帶起一片酥癢……偏偏,他還含笑看著我。

  侍女上藥從來沒有這許多麻煩,他是故意作弄我。

  我瞪著他,氣結無語。

  他頗有深意地看我一眼,“如此凶悍……很好,命中註定嫁入將門。”

 


禍福(全章新)

  燭影跳動,將他的側影映在床頭羅帷,忽明忽暗。

  我無奈地側了臉,不看他,也不敢再掙扎,任由他親手給我上藥。

  此時已近深夜,羅帳低垂,明燭將盡,內室裡只有我與他單獨相對。這般境地下,我偏偏是這副衣衫不整的模樣,更與他肌膚相觸……縱然已有三年夫婦之名,我仍無法抑止此刻的緊張惶惑,手指暗自絞緊了被衾一角。

  蕭綦一言不發,間或看我一眼,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發令我心下慌亂,耳後似火燒一般。

  “下來走走。”他不由分說,將我從床上抱起來。

  腳一沾地,頓覺全身綿軟無力,不得不攀住他手臂。

  “你躺得太久了。”蕭綦笑笑, “既然內傷已好,平日可以略作走動,一味躺著倒是無益。”

  我抬眸看他一眼,倒覺得新鮮詫異。自幼因為體弱,稍有風寒發熱,周圍人總是小心翼翼,一味叫我靜養,從沒有人像他這般隨意,倒是很對我的脾性。

  他扶我到窗前,徑直推開長窗,夜風直灌進來,挾來泥土的清新味道,與淡淡的草木芬芳。

  我縮了縮肩,雖覺得冷,仍貪婪地深吸一口氣,好久不曾吹到這樣清新的晚風。

  肩上忽覺一暖,卻見蕭綦脫下自己的風氅,將我緊緊裹住。

  我僵住,整個人陷入他臂彎,裹在厚厚的風氅下,被他身上獨特而強烈的男子氣息濃濃包圍。

  我從來不知道,男子身上的氣息會是這樣的……無法分辨的味道,溫暖而充滿陽剛,讓我想起正午熾熱的陽光,想起馬革與鐵,想起萬里風沙。

  我記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,哥哥偏好杜蘅,子澹獨愛木蘭。他們行止之間,總有一縷隱隱香氣。京中權貴之家,都存有遠自西域進獻的香料,都有美貌的稚齡婢女專司調香。連賀蘭箴那樣的異族男子,衣上也有薰香的氣息。

  唯獨蕭綦沒有,在這個人身上,我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綿軟,一切都是強悍、鋒銳而內斂的。

  月白,風清,人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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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4:05 | 只看該作者
  我似乎聽得見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聲音,竟有些許恍惚。

  “我不冷。”我鼓足勇氣開口,想從他臂彎中掙脫,掙脫這一刻的慌亂心跳。

  他低頭看我,目光深不見底。

  “為何不問我這幾日去了哪裡?”他似笑非笑。

  方才見他風塵僕僕的進來,一身甲胄,面有倦色,我已猜到他是遠行而歸。

  這大概是他一連幾日都沒有來看我的原因。

  可他若有心讓我知道,大可以提前知會,如今才來問我,算是一種試探麼?

  我冷冷回眸,“王爺自然是忙於軍務,去向豈由我來過問。”

  蕭綦牽了牽脣角,“我不喜歡口是心非的女人。”

  “是麼。”我一笑,微微仰頭,任夜風吹在臉上,“我還以為,自視不凡的男人,大都喜歡口是心非的女子。”

  他一怔,旋即揚聲大笑,爽朗笑聲回響在寂靜夜裡。

  我亦莞爾,抬眸靜靜看他,心緒起伏莫名。

  看著他下頜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,越發覺得落拓灑然。

  即便拋開權位名望,拋開加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,單論風儀氣度,他亦是極出色的男子。

  所謂英雄美人,原來並非文人杜撰的風流。

  假如沒有當年的賜婚,假如與他今日方始初見,假如不曾識得子澹……我們會不會一見傾心,成全了這段英雄美人的佳話?

  然而世事弄人,這樁姻緣,從一開始就不圓滿。

  眼下這番良辰美景,讓我舍不得打破,即便只得片刻旖旎,也是好的。

  我緊閉雙脣,那些在心中兜轉了千百回的話,遲遲不能出口。

  如果閉口不提從前,一切從此刻開始,我們又會怎樣?

  夜風更涼了。

  蕭綦走到窗邊,合上了長窗,背向我而立,似漫不經心道,“這兩日,我去了疆界上一處荒村。”

  我在案幾旁坐下,心下略作思量,已明了幾分。

  “是去見一個特殊的敵人?”我蹙眉看他。

  蕭綦轉身,含笑看我,“何謂特殊的敵人?”

  我低眸,不知該不該讓他知道我的思量,躊躇了片刻,終究還是緩緩開口,“有時候,敵人可以變成盟友,朋友也可能變成敵人。”

  “不錯。”蕭綦頷首微笑,語帶讚賞,“此人確是我的敵人。”

  他果真是去見了忽蘭,難怪數日不見蹤影,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視軍務,誰也不知他在何處。主帥私會敵酋,傳揚出去是通敵叛國的大罪,此番行蹤自然不能泄露半分。

  我蹙眉道,“徐綬已死,賀蘭伏誅,一應罪證確鑿,為何還要走這一遭?”

  他並不回答,眼底仍是莫測高深的笑意,隱含了幾許驚喜。

  然而我實在不明白,就算那忽蘭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證,他也只需一道密函,遣人傳達即可,何必冒了這等風險,親自去見那突厥王子。

  或者說,他還另有計算?

  “你猜對一半,卻猜錯了人。”蕭綦笑道,“這個特殊的敵人,並非忽蘭。”

  我怔住,卻聽他淡淡道,“忽蘭此人,倒也驍勇善戰,在沙場上是個難得的對手。可惜悍勇有餘,機略不足,論心機遠不是賀蘭箴的對手。”

  燭光映照在蕭綦側臉,薄脣如削,隱隱有藐然笑意,“若非這蠢人送來的信報,誤傳了賀蘭箴布下的假象,延誤我布署的時機,你也不至落入賀蘭箴手裡。”

  他冷哼,“日後與賀蘭箴交手,只怕他死狀甚慘。”

  我驚得霍然站起,“你是說,賀蘭箴還活著?”

  蕭綦側首看我,眼中鋒芒一掠而過,但笑不語。

  “你去見了賀蘭箴!”我實在驚駭太過,那個人斷腕墜崖而未死,倒也罷了;真正令我震驚的是,蕭綦非但沒有派人追擊格殺,反而私下密見此人。

  迎著他深不可測的目光,我只覺得全身泛起寒意。

  “我不僅見了他,還遣心腹之人護送他回突厥,擊退忽蘭的追兵。”蕭綦的笑容冷若嚴霜,緩緩道,“此去全看他的造化,但願他能返回王城,不負我此番苦心。”

  我低了頭,腦中靈光閃過,是了……前因後事貫通,萬千撲朔思緒,霍然明朗。

  --他原本與忽蘭王子聯手除掉賀蘭箴,更將計就計鏟除徐綬一黨;而今見賀蘭箴僥倖未死,而徐綬已除,他便改了主意,非但不殺賀蘭箴,反而助其回返突厥。以賀蘭箴的性子,勢必對忽蘭恨之入骨,王位之爭再添新仇,就此兩虎相爭,突厥必陷入大亂。

  一時之間,我心神震動,恍惚又回到當年的朝陽門上,初見犒軍的那一幕。

  當時只覺他威儀凜凜,氣魄蓋世,自那時起,豫章王蕭綦的名字,在我心中已是一個傳奇。

  待得嫁了他,三年獨守,我只知自己嫁了一個心硬如鐵的英雄,除此對他一無所知。

  此後寧朔重逢,生死驚魂,親眼目睹他喋血殺敵,方知那赫赫威名,盡是熱血染就。

  及至此時,他就站在我面前,輕描淡寫說來,渾如夫妻間閒談。然而揮手之間,早已攪動風雲翻覆,設下這龐大深遠的棋局……只怕天朝邊疆、突厥王廷、兩國黎民,都已被置入這風雲棋局之中,不知有多少人的命運就此改變。

  一個英雄,遠遠做不到這一切。

  我恍然有大夢初醒之感。

 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,不再只是一個疆場上的英雄,而是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,握有生殺予奪之權的統兵藩王,是名將亦是權臣,甚而,在我心底隱隱浮出一種錯覺,似乎預見他將叱吒風雲,虎視天下。

  這個突兀而現的念頭,令我心神俱震,心中激盪難抑。

  “英雄當如是……”我由衷感嘆,幾欲為這番深謀遠略擊節大贊。

  蕭綦笑而不語,緘默負手,只是深深看我,眼中不掩激賞之色。

  半晌,他緩緩開口,“一個閨閣女子,竟有這番見識。”

  向來聽慣溢美之辭,第一次聽到從他口中說出的讚賞之語,我竟暗暗喜悅。

  然而,思及賀蘭箴的怨毒目光,我忍不住嘆道,“那人恨你入骨,此去縱虎歸山,不知日後他又會想出什麼惡毒的法子來害你。”

  蕭綦淡淡笑道,“雖說知己難逢,能得一個有能耐的對手,何嘗不是樂事。”

  我一呆,旋即微笑頷首。

  所謂當世名士,所見多矣,從沒有人讓我如何心折。從前,哥哥總說我心高氣傲,目中無人。然而他卻不知--並非我心氣高傲,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氣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。

  而今,我是遇到了。

  正自低頭出神,蕭綦不知何時走到面前,伸手抬起我的臉。

  “你怕賀蘭箴對我不利?”他噙了一絲笑意,目光卻灼灼迫人。

  我陡然一窒,似被什麼烙燙在心頭,慌忙側頭避開他的手。

  分明還是五月的天氣,卻莫名一陣發熱,只覺得房內窒悶異常。

  “你,要喝茶麼?”

  侷促之下,我不知如何掩飾自己的慌亂,答非所問地回了這麼一句。

  藉著起身去取茶盞,背轉了身子,仍能感覺到他灼人目光。

  我強自斂定心神,取了杯子,默默往杯中注茶。然而心中怦然跳動,竟讓我手腕微微發顫……這是怎麼了,有生以來,從不曾失態至此。

  驀的,手上一緊。

  我的手被他從身後握住,這才驚覺杯中茶水早已溢滿,我卻還茫然出神,徑直往杯中倒茶。

  他笑了笑,也不說話,只接過我手中的茶壺,另取了一隻杯子,重新倒茶。

  我羞窘不已,他卻悠然將茶倒好,含笑遞了過來。

  “還是我來侍候王妃為好。”他語聲低緩,笑意溫煦。

  即便我再愚鈍,這男女情事,總是懂得的。

  那一杯茶已遞到面前,穩穩端在他手裡,我卻沒有伸手去接。

  我靜靜抬眸看他,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幾分是真,幾分是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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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4:37 | 只看該作者
  四目相對,一時沉靜無聲。

  他目光深邃,那一點灼人的光亮卻黯了下去,“你還是不肯原諒?”

  “原諒什麼?”我直視他的眼睛,竭力平淡地開口,“你有什麼,需要我原諒?”

  原本以為,他若不肯解釋,我亦永遠不會問。

  那個大婚之夜,是我一生難忘的恥辱。

  燭影搖曳,映照在蕭綦臉上,將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。

  他蹙眉,脣角緊抿做一線,似乎不知如何開口,半晌方歉然道,“當日事出緊急,我不得已……”

  好一句不得已,時至今日,他仍用這拙劣的藉口來敷衍。

  我憤然抬眸,冷冷道,“就算冀州失守,急待你馳援平叛,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時半刻。”

  “冀州失守?”蕭綦霍然轉頭,眼底有錯愕之色掠過,似聽見了十分不可思議之事。

  我怒極反笑,“怎麼,王爺已經不記得了?”

  蕭綦沉默,面無表情,那錯愕之色也只一閃即逝,再無痕跡。

  “左相……岳父大人只說冀州失守,沒有告訴過你別的?”他沉聲問道。

  “王爺這話什麼意思?”我心頭一跳,定定看他。

  他眉心緊鎖,目光深沉懾人,“那之後,左相一直都是這麼說?”

  這一番話,連同他的神色,令我心底陣陣發寒。

  我仰起頭,竭自鎮定地與他對視,“恕王儇愚昧,請王爺說明白些。”

  房裡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。

  我與他四目相對,誰也沒有開口,卻能感覺到他的凝重。

  燭芯突然剝的一聲,爆出一點火星,陡然令我想起那個紅燭空燃的夜晚。

  濃重的悲哀從深心裡涌上來,壓得我透不過氣。

  蕭綦深深看我,眼裡神色莫測,“你真想聽我說個明白?”

  “是。”我抿脣直視他。

  他緩緩道,“很好,不論再艱難的事,總要自己承擔。”

  我咬脣點了點頭。

  他負手踱至窗下,背向我而立,緩緩道,“大婚之日,若沒有左相大人的手諭,我豈能調動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衛,連夜開城離京?”

 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,心口驟然抽緊。

  “說下去。”我挺直脊背,定定望住眼前燭火。

  他的語聲平緩,不辨喜怒,仿若在說一個旁人的故事--

  “皇上不滿太子頑劣,外戚專權,早有易儲之心。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勢,若要易儲,則務必廢去外戚。這些年,皇后和你父親已把持了半壁朝政,惟有右相溫宗慎與皇族親黨,力拒外戚干政,暗中支持皇上易儲。兩派勢力,一直相峙不下,朝中門閥世家,紛紛陷入爭鬥,無心邊關軍務,守土開疆盡仰賴我等寒族武人之力。及至我平定邊關,獨攬四十萬大軍之時,朝廷始知忌憚。右相溫宗慎力主削奪武人兵權,又恐動搖邊疆,不敢貿然動手。他卻不知,皇后與左相,已經另有計量。”

  他頓住,我卻已明白他言下所指

  仿佛一桶冰雪從頭頂澆下,剎時寒徹--原來那時候,他們便已想到了聯姻之計。

  難怪姑姑一直反對我與子澹的情事,難怪父親總是謝絕那些提親之人。其中不乏京中望族,甚至是與王氏齊名的侯門世家。那時母親曾笑嘆,“只怕在你爹爹眼裡,除了皇子,誰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。”

  那時,我也是這樣想的。卻不知道,爹爹一早看中的東床快婿,並不是空有一個尊貴身份的子澹,即便子澹將來即位,父親也不會滿足於區區一個國丈之名。姑姑更不會容忍旁人奪去她兒子的皇位。

  王氏需要擁有更大的勢力,除了朝堂與宮闈,更需要來自軍中的支持。

  從一開始,他們就已經看中了蕭綦,而蕭綦也看中了王氏。

  我竟然想笑,一面笑,一面望向蕭綦,“讓皇上賜婚,是你的主意,還是皇后的授意?”

  “是我。”蕭綦轉身,迎著我質疑的目光,眼中歉意深深,“我曾奉懿旨,密見皇后與左相……”

  他不必說完,我已然懂得。

  我微笑,只能微笑,除此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僅存的驕傲。

  “那麼大婚當日,又是怎樣?”我緩緩開口,一字字說來,竭力不讓聲音發抖。

  蕭綦蹙眉看我,隱有負疚不忍之色,目光久久流連在我臉上。

  我仰頭,執拗地望定他,等他說下去。

  “我以平定南疆之功,御前求娶王氏之女,得皇后親口允諾,皇上無奈,當廷賜婚。右相一黨就此坐立不安,遂與皇上密謀,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際,密調長寧候趕赴寧朔,執皇上密旨,接掌軍中大權。待我行完大婚,聖旨即刻降下,任我為太傅,名義上晉為三公之列,實則將我架空兵權,留困京城。此事有皇上為援,行動隱秘迅捷,待我與左相知悉端睨,已經是大婚當日。我們當機立斷,借冀州失守之機,調遣禁軍,連夜開城離京。恰逢突厥北犯,天意助我,長寧候守城不力,被我以軍法問斬。至此力輓巨瀾,令皇上削權之計落空。此後我以突厥擾境為由,固守寧朔,三年不歸,與左相內外相應,令皇上莫可奈何。”

  蕭綦這一番話,語速極快,只揀緊要經過道來,似乎不忍一一詳述。

  我一時有些恍惚,怔怔抬眸,“一切因由,便是如此?”

  “是。”他深深看我,滿目憐惜愧疚,卻只答了這一個字。

  我低頭回想他的每一句話,想找出一個漏洞來反駁他,證明這一切都是假話。

  可是沒有用,非但找不到漏洞,反而越想越是明晰,許多被遺忘的細節,此時回頭想來,竟與他的話一一吻合。甚而,一些事,當年我也曾暗自質疑過……只是那時,我絕不會想到,這一切都來自我至親至信的家人。

  我不會,也不敢這樣想。

  父親和姑母,怎可能是他們欺騙了我--騙了我,利用我,到如今依然隱瞞我,將一切罪咎推予蕭綦,讓我永遠沉淪於孤獨怨憤之中,如同又一個姑母,身邊再沒有可親之人,只能永遠依附於家族,忠於家族,直至將畢生奉獻於家族。

  然而,是他們,偏偏就是他們。

  別人可以騙我,我卻再也騙不了自己。

  一切都已經清楚明了,再透徹不過。

  五月的天氣,我卻像浸在冰水之中,這樣冷,冷得寒徹筋骨。

  “王儇。”我聽見蕭綦的聲音,聽見他喚我的名字。

  我茫然抬眸看他,看著他走到我面前,攬住我肩頭,將我輕輕環住。

  他的懷抱很溫暖,如同他的聲音,滿是憐惜,“你在發抖。”

  “我沒有!”我抬頭,自心底迸發的倔強,令我陡然生出力氣,從他懷中掙脫,“誰說我發抖,我沒有……不要碰我!”

  我覺得痛,全身都在痛,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觸碰我一下。

  “你,出去。”我撐著桌沿,勉力站定,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顫抖。

  他一言不發地望著我,那歉疚負罪的目光,越發如刀子割在我身上。

  我轉過頭,不再看他,頹然道,“我沒事,讓我一個人歇歇。”

  他不語,過了許久才聽見他轉身離去,腳步聲走向門邊。

  我再支撐不了,頹然跌伏在案前,將臉深深埋入掌心。

  腦中一片空茫,只有淚水滾落。

  什麼都想不起來,也說不出口,只能放任眼淚恣意洶涌。

  身上驟然一暖,我驚回首,忘了拭去淚痕。

  蕭綦俯身將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,只低低說了一句,“我就在外面。”

  看著他轉身離去,我陡然惶恐,只覺鋪天蓋地都是孤獨。

  “蕭綦……”我啞聲喚他,在他回轉身的那刻,淚水再度滾落。

  他一步上前,將我擁入懷中。

  “都過去了。”他撫過我鬢發,“那些事,已經都過去了。”

  他將我抱得這樣緊,手臂壓到了傷處。

  我忍住痛楚,一聲不吭,唯恐一出聲,就失去了這溫暖的懷抱。

  他的下巴觸到我臉頰,些微的胡茬輕輕扎著我,隱隱刺痛而又安恬。

  “雖是過去了,你也終究要面對,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。”他凝視我的眼睛,一字一句說道,“從今往後,你是我的王妃,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,我不許你懦弱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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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5:27 | 只看該作者
疏離(本章修改完)

  一路孤身而來,惟有對親人的掛牽和信賴,始終支撐著我。

  而這份支撐的力量,終於隨著真相的到來而崩塌。

  在我心中,那個曾經完美無暇的琉璃世界,自大婚之日,已失去全部光彩;而今終於從九天跌落到塵土,化為一地瓦礫。從此後,即便宮闕依舊,華彩不改,我記憶裡的飛紅滴翠,曲觴流水,華賦清談……也再不復當時光景。

  一切,都已經不同。

  有生以來,我從不曾哭得那般狼狽。

  失去外祖母的時候,固然傷心,卻還不曾懂得世間另有一種傷,會讓人痛徹心扉。

  當時尚有子澹,尚有家人……如今卻只得一個陌生的懷抱。

  那一夜,我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,也不記得蕭綦說過什麼。

  只記得,我在他懷裡,哭得像個孩子。

  蜷縮在他懷中,他的氣息令我漸漸安靜下來,再也不想動彈,不想睜眼……

  醒來時,已是次日清晨,蕭綦不知何時悄然離去。

  我躺在床上,手裡還抓著他搭在被衾外的風氅,難怪夢中恍惚以為他還在身邊。

  心裡突然覺得空空落落,仿若丟失了什麼。

  被婢女侍候著梳洗用膳,我只任憑她們擺布,怔怔失神,心裡一片空茫。

  一個圓臉大眼的小丫頭,雙手捧了藥碗,半跪在榻前,將藥呈上。

  這小小的女孩兒,個頭還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。

  我瞧著她,一時不忍,抬手讓她站起來。

  她將頭埋得極低,小心翼翼立起,手上托盤卻是一斜,那藥碗整個翻倒,藥汁潑了我半身。

  眾侍婢頓時慌了,手忙腳亂地擁上來收拾,個個嚷著“奴婢該死”。

  那小丫頭伏地不住叩頭,嚇得話也說不出來。

  “起來吧。”我無奈,看了看身上污跡,嘆道,“還不預備浴湯去。”

  看著眼前這些戰戰兢兢的婢女,想一想自己的境地,不由低頭苦笑。

  同樣是韶齡女子,他人命若螻蟻,尚且努力求生,我又何來自棄的理由。

  傷病之後未曾下床,每日由人侍候淨身,多日不曾沐浴。

  幸好北地天涼,若是熱天,怕是更加難耐。

  這些日子,我都不曾仔細照過鏡子,不知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。

  就算家人離棄我,旁人不愛我……我總還是要好好愛惜自己。

  水氣氤氳裡,我微微仰頭而笑,讓眼淚被水汽漫過。

  誰也不會看到我的眼淚,只會看到我笑顏如花,一如大婚之後--當日我是怎樣笑著過來,如今,仍要一樣笑著走下去。

  沒有溫泉蘭湯,香樨瓊脂,這簡單的木桶,騰騰的熱水,倒也清新潔淨。

  濯淨了塵垢,四體輕快,神氣為之一爽。

 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,我頓時啼笑皆非。一件件錦繡鮮艷,華麗非凡,卻沒有一件可穿。

  “這都是誰預備的?”我隨手挑起一件茜紅牧丹繡金長衣,又看了看托盤中那副祖母綠手鐲,駭笑道,“穿成這樣,好去唱戲麼?”

  那小丫頭俏臉漲紅,慌忙又要跪下請罪。

  “罷了。”我抬手止住她,懶得再看那堆衣飾,“挑一套素淨的便是。”

  我轉身而出,散著濕發,緩緩行至鏡前。

  鏡中人披了雪白絲衣,長髮散覆,如墨色絲緞從兩肩垂下。

  雪膚、雲鬢、修眉如舊,眉目還是我的眉目,只是下頜尖尖,面孔蒼白,比往日消瘦了許多。

  然而這雙眼睛,一樣的深瞳長睫,分明卻有哪裡不同了。

  是哪裡不同,我卻說不上來,只覺鏡中那雙漆黑的眸子,如有水霧氤氳,再也不見清澈。

  我笑,鏡中的女子亦微笑,而這雙眼裡,卻半點笑意也無。

  “王妃,您看這身合適麼?”小丫頭捧了衣物進來,怯怯低頭。

  我回眸看去,不覺莞爾,她倒挑了一襲天青廣袖羅衣,素紗為帔,清雅約素,甚合我意。

  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我一面梳妝更衣,一面打量這小小女孩兒。

  她始終垂眸,不敢看我,“奴婢名喚玉秀。”

  “多大了?”我淡淡問她,隨手挑了一支玉簪將濕發松松綰起。

  “十五。”她聲音細如蚊蚋。

  我手上一頓,凝眸細看她,心下一陣悵然……才十五的年紀,和我當時一般大小。

  細看這女孩子,雖不及錦兒玉雪可人,卻也眉目秀致,頗具靈氣。

  想起錦兒,剛剛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頭……雖是主僕,卻自小一起長大,情分不同旁人。我而今自顧不暇,身如飄絮,更不知她又飄泊到了何處。
  一時間,心下窒悶。

  我默然走到窗前,卻見庭中一片明媚,陽光透過樹蔭,絲絲縷縷灑進屋內。

  原來,竟已是暮春時節,連夏天都快到了。

  “這屋裡太悶,陪我出去走走。”我遣退眾人,只留玉秀跟在身邊。

  步出門外,和風拂面,陽光暖暖灑在身上,眼前高柱飛檐,庭樹深碧,頓覺豁然開朗。

  “王妃……您添件外袍,外頭涼呢。”玉秀急急趕上來,手中抱了外袍,一臉憂切。

  我回眸看她,心中感動,卻只笑道,“這時節,哪還穿得了外袍。”

  往年我是最喜歡夏天的,京中暑熱,每到了五月春暮,宮中女眷都換上輕透飄逸的紗衣,行止間袖袂翩翩,衣帶當風,一個個都恍若瓊苑仙子。

  玉秀聽我說起這些,滿面都是神往之色。

  一路行來,所見庭院連廊大都簡單樸拙,看似普通宅院,卻又蔚然大氣,倒有幾分像是官衙。“這就是王爺府宅麼?”我回頭問玉秀。

  玉秀茫然想了想,遲疑點頭,“王爺平日都在這裡。”

  我點頭,大致明了,想來蕭綦一直以官衙為居所,並沒有單獨修建府宅。

  聽聞他出身寒族,性好儉素,看來果真如此。若換作哥哥,哪裡受得了這般簡陋居處。

  我一時好奇,脫口問玉秀,“王爺平日在府中,都常做些什麼?”

  “王爺大多時候都在外頭,回到府裡,也常忙到半夜呢。”玉秀側首想了想, “對了,王爺常與宋將軍下棋,還有時獨個兒看書、練劍、喝酒……沒別的了。”

  玉秀說到蕭綦,滿臉敬畏,話也漸漸多起來。

  我低頭抿脣而笑,只覺那人好生古板,終日過得這樣乏味。

  “府裡連個歌姬都沒有?”我隨口笑謔,語聲未落,卻聽一陣女子笑聲傳來。

  我駐足抬眸,卻見前面廊下轉出幾名女子。

  幾人乍一見到我,驚呆在原地,只望了我發怔。

  當先一人慌忙跪下,口稱“王妃”,眾人這才急急跪了一地。

  我凝眸看去,當先兩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,一人穿杏紅窄袖衫,面容俏麗,身段窈窕,發間珠翠微顫;另一人衣飾簡素些,年貌略輕,眉目更見娟秀。
  這身不同於尋常侍婢的打扮,我一眼看去,便已明白。
 
  心頭似被狠狠捏了一下,我一時說不出話來,只覺喉間發緊。

  是了……我怎會忘記了這一層。

  杏紅衣衫的女子倒搶在我之前開口,“杏兒給王妃請安。”

  她一面說,一面抬起眼角看我,目光掃過我衣擺,低頭間,耳畔翠環,瑩瑩光華一轉。

  這雙耳環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綠手鐲,依稀是同一副物件。

  我頓時恍然,大約明白了那些華艷的衣飾是何人為我置辦。

  “杏兒?”我含笑道,“本宮到府以來,起居都是由你打點麼?”

  她略抬了抬眼角,“是奴婢的本分,只怕府裡下人愚笨,讓王妃受了委屈。”

  這般伶俐,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說話的口氣呢--我詫異到極處,不覺失笑。

  見我笑而不語,她似乎膽色更壯了些,索性抬頭看我。

 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,她倒呆了,來不及掩去目中驚羡之色。

  “倒是個標緻的丫頭。”我頷首微笑,“我身邊正缺個伶俐的人,明日你就過來跟著玉秀吧。”

  杏兒面紅耳赤,仰起頭來,硬聲道,“回稟王妃,杏兒是在王爺房裡服侍的。”

  我本已轉身,聞言冷冷回眸,“你是在對本宮說話麼?”

  杏兒一僵,肩頭髮顫,一張俏臉變得煞白。

  我蹙眉看向玉秀,“王府裡難道沒有一點規矩?”

  玉秀躬身,脆生生答道,“回稟王妃,府裡的規矩,主上有問,奴婢方可回話;主上在前,奴婢不得抬頭直視;回稟主子問話,需得以奴婢自稱……”
  地上一眾婢女相顧瑟瑟,身子越伏越低,幾近以額觸地。

  杏兒滿面羞憤,低頭咬脣,肩頭微微發抖。

  她身後那娟秀女子忙叩頭道,“奴婢知罪,奴婢等無意衝撞王妃,求王妃饒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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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5:58 | 只看該作者
  我掃她一眼,淡淡道,“本宮喜歡伶俐的丫頭,明日你也一起過來。”

  任她們跪地求懇,我徑直拂袖而去。

  轉過迴廊,至無人處,玉秀忍不住歡笑出聲,“這下可好,王妃一來,再沒她放肆的份了!”

  我駐足,冷冷回眸,陡然沉下臉來。
 
  玉秀觸及我目光,身子一縮,低頭再不敢開口。

  我亦抿脣不語,胸口卻似堵了一團寒冰,一時間氣息翻涌,再難平靜。

  --這是早該想到的,誰家沒有幾個姬妾,何況似他這般位高權重,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。

  莫說貴為藩王,就連尋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,更遑論風流貴胄如我家哥哥。

 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,已有三名寵妾相伴;嫂嫂進門,又帶來四名陪嫁媵妾;及至兩年後,嫂嫂病逝,哥哥雖不曾再娶正妻,卻又陸續納了幾名美人。
  母親貴為長公主,下嫁父親之後,也曾容許父親納了一房妾室……在我出生之前,那位韓氏就已去世,此後父親再未納妾,與母親恩愛甚篤。

  不錯,這些都是再尋常不過的……可是,無論想到哥哥還是父親,無論這世間有多少男子納妾,這些理由,都無法平息我心緒的翻涌,也分不清這滋味,是惱怒,是心酸,還是什麼。

  自從來到此處,遇見蕭綦,我竟越來越不懂得自己。

  從前偶爾也曾想過,他常年在外,或許另有妾室--那時只覺得,旁人之事,與我何干。

  他不過是我名義上的夫婿,是父親以我為籌碼,換來的一個盟友。

  一念至此,我再忍不住失笑,心口卻莫名刺痛,痛到了極處。

  我一手撐了廊柱,按住胸口,兀自笑出聲來。

  玉秀慌了神,忙扶住我,“奴婢說錯話了,求王妃息怒,別氣壞了身子!”

  “誰說我生氣。”我甩開她的手,只是笑,漸漸笑出淚來。

  “王妃,您這是……”玉秀手足無措,幾欲哭出來。

  看她焦急神情,倒似真的為我擔憂害怕一般,越發令我酸楚莫名。

  我靠著廊柱,茫然望向四周--這裡有我的夫婿,有我的王府,僕從眾多,一呼百應,卻只有這一個小丫頭真正關心我的喜怒。

  眼前景致,越看越覺陌生,我突然很想回家。

  可哪裡才是我的家……京城,暉州,還是這裡?

  一時間,滿心荒涼,冷意透骨。

  我驟然低頭,掩住了臉,極力隱忍心中凄楚,任由玉秀怎麼喚我,也不抬頭。

 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,朝我身後直直跪下去。

  我轉身,見走廊盡頭,蕭綦負手而立,身後幾名武將尷尬地退到一旁。

  望著他大步而來,我一時恍惚,來不及拭去淚痕。

  他未著戎裝,只一襲寬襟廣袖的黑袍,高冠束髮,愈顯清峻軒昂。

  “怎麼在這裡?”他皺眉,語聲卻溫存,“北邊天氣涼,當心受寒。”

  聽著他言語關切,我心頭越發刺痛,漠然轉頭道,“有勞王爺掛慮。”

  他皺眉看我,一時相對無語。

  庭外風過,吹起我衣帶飄拂,透衣生涼。

  他深深看我,似有話說,卻終是無言。

  我淡淡笑了一笑,徑直轉身而去。

 
  回到房中,果真有些著涼,我閉目揉著額角,只覺頭疼欲裂。

  本想小睡片刻,閉了眼,卻毫無睡意,眼前一時掠過蕭綦的身影,一時又是父母的模樣。

  忽而想起了姑姑,想起她說,離開了家族的庇佑,我將一無所有。

  而今的境地,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護,孤身飄泊,榮辱禍福,乃至生死都握於一人手中。

  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已不再是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郡主,不再是父母膝下嬌痴任性的小女兒,不再是被子澹永遠呵捧在掌心的阿嫵……這些都已經永遠不再了。

  自踏入喜堂,成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,註定這一生,我都將站在這個男人身邊,冠以他的姓氏,被他一起帶入不可知的未來。

  邊塞長風,朔漠冷月,在這邊荒之地,我僅有的,不過是這個男人。

  如果他願意,或許會為我支撐起一個全新的天地。

  如果他走開,我的整個天地,是否再次坍塌於瞬間?

  輾轉枕上,有淚滑入鬢角。

  這世上,連父母親人都會轉身離去,還有誰會不離不棄。

  耳邊還隱約縈繞著他昨夜的話,忘不了他說,“從今往後,你是我的王妃,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,我不許你懦弱”。

  如果可以,我願意相信,相信他口中的此生……此生,還這樣漫長。

  此生此間,原來,不只有我和他兩人,還隔著這麼些不相干的人和事。

  不相干,我原以為是不相干的。

 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,他的侍妾,他的女人……怎能是不相干。

  正恍惚間,外頭隱隱傳來人語聲,入耳越發叫我心煩。

  “誰在喧嘩?”我坐起來,蹙眉攏了攏鬢發。

  玉秀忙回稟道,“是盧夫人領了杏兒和玉竹兩位姑娘,在外頭候著王妃。”

  我沉了臉,第一次對下人厲色道,“這王府還有半點規矩麼,本宮寢居之處,也由得人亂闖?”

  眾侍婢慌忙跪了一地,瑟縮不敢回話,玉秀怯怯道,“回稟王妃,吳夫人說是奉了王爺口諭,帶兩位姑娘過來,硬要在此處等候王妃醒來,奴婢……奴婢不敢阻攔。”

  又來一個吳夫人,我滿心煩悶都化作無名火,倒也想看看,這裡還有多少放肆的奴才,不把我這空有虛名的王妃放在眼裡。

  “傳我的話,讓方才喧嘩之人到庭前跪候。”我掀簾起身,更衣梳妝。


 

彼此(本章修改完)

  我端了茶盞,以瓷蓋緩緩撥著水面翻浮的茶葉,始終一言不發。

  跪在堂下的婦人,一身新綢夾衣,腕上戴一隻金釧,此刻面如土色,低頭伏跪在地。這盧氏之前已經同兩個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,我只傳她一人進來,依舊讓二女跪在外頭。

  待她向我叩拜之後,我只低頭啜茶,也不開口,任由她繼續跪著。
 
  此前更衣梳妝時,聽玉秀說了個大概,王府中諸般人事,我已略知一二。

  這盧馮氏原是蕭綦身邊一名盧姓參軍的繼室夫人。蕭綦從京中北返之後,恰遇隨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,王府內務無人署理。盧參軍便舉薦了他在寧朔新娶的續弦夫人,暫時進府執事。這盧馮氏出身富家,知書識字,人也精明幹練,將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條。蕭綦從不過問府中內務,日常事件都由盧氏作主,儼然是王府總管的身份。

  一年多前,盧氏從親族中物色了兩個美貌女子帶入王府,近身服侍蕭綦。

  聽玉秀說來,蕭綦忙於軍務,極少親近女眷,那杏兒與玉竹雖有侍寢,卻未得名份。只是仗著我遠在暉州,府裡沒有別的女眷,一時以主子自居,盼著往後封了側妃,從此飛黃騰達。

  我尋思著,以蕭綦的名位年紀,在寧朔之前,想來也應有過別的侍妾。然而,卻不曾聽說他有過子嗣。我問玉秀,玉秀卻是個年少懵懂的,渾然不知我所指何意。

  我苦笑,倒也還好,總算沒有子嗣。生在侯門宮闈,別的不曾多見,爭寵奪嗣倒是見得多了。

  堂前鴉雀無聲,眾人垂首噤聲,盧氏汗流浹背跪在地上,初時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見。

  我擱了茶盞,淡淡開口,“何事求見本宮?”

  盧氏一震,忙叩頭道,“回王妃的話,奴婢是奉王爺之命,帶兩位姑娘前來賠罪,聽候責罰。”

  “本宮幾時說過什麼責罰?”我微微一笑,“這話聽來倒是奇了。”

  瞧著盧氏眼色閃爍,我笑意更深,“若是如此,本宮可不敢擔待,你將人領回去罷。”

  盧氏臉色陣陣青白,略一遲疑,咬牙道,“老奴糊塗,王爺原是遣了兩名婢子過來服侍王妃……老奴自愧調教無方,斗膽領了她二人前來請罪,甘願領受王妃責罰。”

  我冷冷看她,原來是想大事化小,向我討得責罰,就此搪塞了過去,輓回最後一線希望。膽子倒是不小,可惜這盧氏太不經唬,一看勢頭不對,便將舊主子丟了,急急朝我靠過來。

  “原來如此。”我閒閒端坐,只笑道,“王爺是怎麼說的?”

  盧氏躊躇片刻,低了聲氣,畏縮道,“王爺說……‘既是王妃要兩個丫頭,送去便是。’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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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6:41 | 只看該作者
  我垂眸一笑,心下五味雜陳。

  此前斥責那兩名侍妾,是我故意為之,料想她們在我處受了委屈,必會找蕭綦哭訴。我倒要借此看看,蕭綦如何應對--眼下看來,他對那兩名女子倒是半點不放在心上。
 
  心下懸著的一口氣算是緩了過來,這結果,本也是我意料之中。蕭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,豈會為了兩個侍婢,與貴為皇親的正妃翻臉,然而,想到他對待侍妾之涼薄,又難免心起狐悲之感。千古以來,哪個女子能恃寵一生,莫說色衰愛弛,便是當寵之際,也不過是隨手可棄的玩物。

  盧氏見我沉吟不語,陪笑道,“那兩名婢子已知悔恨,該當如何處置,還望王妃示下。”

  “逐出府去。”我淡淡道。

  盧氏周身一震,忘了禮數,駭然抬頭呆望我,“王妃是說……”

  我垂眸看她,似笑非笑,一言不發。

  “奴婢明白。”盧氏怔了半晌,才緩緩俯首,叩了個頭,顫聲道,“奴婢這便去辦。”

  她以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風,將兩個婢子責罰凌辱一番也就罷了。畢竟是蕭綦身邊的人,如今撥給我做婢女使喚,已算給足我顏面,至多再被我貶去漿洗灑掃,吃些苦頭。等我氣消了,總還有機會翻身的。或許連蕭綦也以為,我不過是吃醋犯妒,妻妾爭寵而已……我端詳著自己修削蒼白的指尖,微微一笑。

  他們到底是看低了我。

  兩個侍妾連我的房門也未踏入一步,立時被帶走。

  庭外傳來杏兒與玉竹哭叫掙扎的聲音,漸漸去得遠了,聲音也低微下去。

  我走到門口,默然駐足立了一陣,回身正待步入內室,忽的一陣風起,吹起我衣帶飄揚。

  轉身回望庭外,庭前夏蔭漸濃,暮春最後的殘花,被一陣微風掠過,紛紛揚揚灑落。

  殘花似紅顏,一般薄命。

  她們未嘗不可憐,只是生錯了命,自己選錯了路,遇錯了人。

  有人固然生錯命,往後樂天知命,原也可安度一生;最可憐的,一種是心比天高,命比紙薄;另一種便是身不由己,步步荊棘,要麼拓路前行,要麼困死舊地。

  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也是這般鐵石心腸了?

  我從眾人眼前緩步走過,所過之處,人盡俯首。

  一干僕從侍女立在旁邊,自始至終,大氣不敢喘。看著往日最得勢的兩人,就這樣被逐出王府,從頭至尾不過半天光景,我甚至不曾多瞧她們一眼。
  從前一呼百應,人人折腰,卻不過是敬畏我的身份;而今,她們敬畏的只是我,只是這個鐵石心腸,強橫手段的女子……或許,自我出生,骨子就流淌著世代權臣之家冷酷的血液。

  從此後,這闔府上下,再沒有人敢藐視我的威儀,忤逆我的意願--除了蕭綦。

  我微微牽動脣角,可笑什麼妻妾爭寵,這種事休想在我這裡看到,我也恥於為之。

 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,絕不允許我接受這樣的侮辱--我等著看,看堂堂豫章王、大將軍、我的夫君,如何來應對我的決絕。

 
  案前已堆滿了揉皺的廢紙,沒有一張畫成。紙上勾出亭台水榭,芭蕉碧濃,櫻桃紅透,依稀還是舊時光景。我怔怔望了滿眼的墨痕狼藉,心神再不能寧定。

  五月,又是分食櫻桃的時節……“樹下分食櫻桃,嫣紅嫩紫憑儂挑,非郎偏愛青澀,為博阿妹常歡笑”。這歌諺,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,曾幾何時,也有那樣一個少年,與我分食櫻桃。

  心神一時恍惚,手腕不由自主顫了,一團濃墨從筆尖墜下,在紙上泅開。

  “又廢了。”我直起身,將筆擱了,淡淡嘆口氣。

  書以靜心,畫以怡神,可眼下的心緒,畫什麼不是什麼,越發叫人煩亂。

  我整日閉門不出,只埋頭書畫之間,叫旁人看來,怕是一派悠閑自得。

  真是怡然自得,還是負氣為之,只有我自己清楚。

  一連幾天過去,蕭綦沒有半分回應。侍妾被逐,好像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;我做了什麼,他似乎也不在意。這件事,再也無人關注,渾若一塊石頭投進深譚,就此無聲無息地沉沒了。

  一連幾天,我甚至沒跟蕭綦說過幾句話。他偶爾來看我,也只匆匆一面便離去。

  有兩日夜深時分,他悄然過來,我已經就寢。分明內室還亮著燭光,我仍倚在枕上看書,他卻不讓侍女通稟,只在庭前靜靜站上一會兒,便又離去。
  他在外邊,我是知道的,玉秀嘴上不敢說,只拿眼神不斷瞟向外面。

  我只佯裝不知,熄了燈燭,側身睡去。

  他不過是在等我低頭,等我先開口向他解釋。

  枯坐窗下,對著白紙廢墨發了半日呆,不覺已是斜陽西沉,入暮時分。

  玉秀張羅著侍女們傳膳,這些時日,她與我熟稔了,膽子漸漸大起來,更顯出聰明利落。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,能學得這般精乖,只怕也是吃過太多苦頭,越發令我憐惜。

  “都下去吧,這裡有我侍候就行了。”玉秀學著一副老成的口氣,將侍婢們遣出。

 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,卻見她左右張望,悄悄打開了食盒。

  “王妃,我找來了好東西呢!” 她笑眸彎彎,微翹的鼻尖俏皮可愛。

  一股濃冽的酒香彌散開來,我一怔,旋即驚喜道,“你找了酒來!”

  “小聲些,可別叫人聽到!”玉秀慌忙扭頭看門外,悄悄掩了嘴道,“我是從廚房偷來的。”

  我被她那模樣逗笑,頑心大起,生平從未喝過偷來的酒,立時來了興致。

  自到寧朔以來,傷病纏身,大夫再三囑咐了戒酒。到如今傷病好了大半,我卻還未嘗過一口酒。此時聞到酒香濃冽,自然是心花怒放,滿心惆悵也暫且拋到一邊。

  我遣走其他侍女,與玉秀一起動手,將案幾移到庭前花蔭下,逼著玉秀留下來陪我對飲。

  不想這小妮子竟也貪杯,酒至微醺,漸漸臉熱話多起來。

  玉秀說起她爹嗜酒如命,常常醉後打罵於她。

  “你爹現在何處?”我已有三分酒意,撐了額頭,蹙眉問道。

  “早過世了,娘也不在了……”她伏在案上,語聲含糊,“有時想讓爹再罵我一頓,也找不著人了,就剩下我一個了……”

  我怔怔想起了父親,心中悲酸,正待再問她,卻見她已呼呼睡了過去。

  夜色花蔭下,她臉色酡紅,分明還是個孩子。我笑著搖頭,拎了半壺殘酒起身,搖搖踏向花影綽約處,想尋個清淨無人的地方,獨自喝完這壺殘酒。
  四下一時寂靜,只聽草從中促織夜鳴,邊塞月色如練,星稀雲淡。

  “樹下分食櫻桃,嫣紅嫩紫憑儂挑,非郎偏愛青澀,為博阿妹常歡笑。”我不知不覺又哼起這諺謠,腳下一時虛浮,就近倚了一塊白石坐下。髮髻早已松鬆散了下來,索性脫了繡履,舉壺就口,仰頭而飲。

  一樣的良夜深宵,一樣的月色,曾經是誰伴我共醉。

 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個名字,卻怎麼也揮不去眼前白衣皎潔的身影。

  眼前漸漸迷離,明知是幻像,也恨不得再近一些。然而只一瞬間,諸般幻像都消失,徒留花影繁深,夜靜無人。我苦笑著舉起酒壺,任那酒液傾注,激靈靈灑了一臉,將我澆醒。

  壺中漸漸空了,我仰頭,想飲盡最後一口,陡然手中一空,酒壺竟不見了。

  身後有人劈手奪去了酒壺,將我攬住。

  “別鬧,子澹……”我闔目微笑,放任自己沉淪在幻像裡。

  不待我再睜眼,腰間一緊,身子驀然騰空,竟被人攔腰橫抱起來。

  我只覺輕飄飄的,幾疑身在夢中,不由喃喃道,“我如今已嫁了人,你不知道麼……”

  可他的手臂只將我抱得更緊。

  淚水滾落,我緊緊閉了眼,不敢見到子澹的面容,黯然道,“他,他待我很好……你走罷……”

  他頓住,繼而雙臂一緊,將我箍得不能動彈。

 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,觸手之處,卻是冰涼的鐵甲。

  這一驚之下,我愕然抬眸,酒意頓時驚去大半,神智隨之醒轉--眼前,是蕭綦盛怒的面容。

  我剎那間失了神,一句話也說不出,只覺天旋地轉。

  蕭綦一言不發,將我抱進內室,俯身放在榻上。房中尚未點燈,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見他側顏的輪闊似被月色蒙上一層寒霜。

  胸前一涼,衣襟竟被他扯開,半邊外裳已褪下肩頭。

  “不要!”我猛然回過神來,掩住衣襟,倉惶往床角躲閃。

  他冷冷看我,眼中似有鋒芒掠過,“不要什麼?”

  我一時喘不過氣,心頭急跳,只慌亂搖頭,瑟縮在床角。

  見他再度俯身過來,我驚得起身欲逃,手腕卻被他一把扣住。

  “渾身是酒,還不脫下來,你以為我要做什麼?”他陡然發怒,雙手一分,扯下我半濕的衣衫,連同裡面褻衣也被一起扯下。

  我呆住,看著自己衣衫盡褪,雪白耀眼的肌膚就此袒露在他眼前,寸縷不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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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28:15 | 只看該作者
 這不是他第一次脫掉我衣衫,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。我已是他的妻子,就算什麼都被他看去,也是天經地義--可唯獨不能是這樣的方式,這樣的冒犯!

  他再次俯下身去脫我裙裳的時候,我反手一記耳光揮出。

  “我是你的夫君。”他頭也不抬,便將我手腕捏住,“不是你可以隨便動手的人。”

  他冷冷看我,脣角緊抿如薄刃,“我的女人可以驕傲,不可驕縱。”

  我倒抽一口氣,酒意上涌,連日壓抑的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頭。

  “我也是你妻子,不是你的敵人,不是你要馴服的烈馬!”我抬眸直視他,一句話出口,已是哽咽,淚水不由自主地落下。我咬脣側過臉去,懊惱這止不住的眼淚,泄露了我的脆弱。

  他沉默片刻,鬆開我手腕,抬手來撫我臉龐。

  我猛然拂開他的手,脫口怒道,“我若驕縱,又豈會一再受你羞辱。成婚三年,我獨守暉州,沒有半分對你不起,你卻在此安享齊人之福……蕭綦,你捫心自問,可曾真心當我是你妻子?”

  他怔住,定定望著我,目中神色莫測。

  “不管你為了什麼娶我,也不管你是否將我當作妻子,從前的事就此揭過,我也不怨你!”我淚如雨下,連聲音也在顫抖,“從今往後,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,你在寧朔,我回京城,就此天長地遠,各自太平。你做你的豫章王,我做我的郡主,與其同床異夢,不如--”

  “住口!”他驀的怒斥。

 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,再說不出話來。

  他一雙眼亮得灼人,映著月華,清晰照出我的影子。而我眼裡,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。

  這一刻,我們眼裡只有彼此,再無其他,天地俱歸澄澈。誰也沒有開口,我卻一直顫抖,眼淚滑落鬢角,滑下臉頰,滑到他掌心。我從不知道自己能有這麼多淚水,似乎隱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這一刻流盡。

  他久久凝望我,目中怒色稍斂,竟有些許黯然。

  良久沉默,只聽他沉沉嘆道,“如此恩斷義絕的話,你竟能脫口而出。”

  我一窒,乍聽他口中說出“恩斷義絕”四字,竟似被什麼一激,再說不出話來。

  “你當真不在乎?”他迫視我,幽深眼底不見了平素的鋒銳,只覺沉鬱。

  這一問,問得我心神俱震。

  我當真不在乎麼,這段姻緣,這個男人……都已將我的一生扭轉,我還能騙自己說不在乎麼?

 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,只覺無邊寂寥,我恍惚覺得這一刻的蕭綦變成了另一個人,不是叱吒天下的大將軍,也不是權傾朝野的豫章王,只不過是個落寞的男子。

  他也會落寞麼,我不信,卻又分明在他眼裡看到了深濃的落寞和失意。

  月華好像化作了水,緩緩從我心上淌過,心底一點點綿軟,透出隱約的酸澀。

  他深深迫視我,“既然不在乎,又為何對兩個侍妾耿耿於懷?”

  我一時氣苦,脫口道,“誰耿耿於懷,我不過是惱你……”話一脫口,方才驚覺失言,卻已收不回來了。我窘住,怔怔咬了嘴脣,與他四目相對,他眼裡陡然有了暖意。

  “惱我什麼?”他俯身迫過來,似笑非笑望住我,“惱我有別的女人,還是惱我不聞不問?”

  他這一疊聲的問,將我的心思層層拆穿,拆得我無地自容。

  我狠狠瞪了他,奮力掙脫他雙臂的鉗制。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,將我雙手捉住,順勢摁倒在枕上。他俯身看我,只離咫尺之距,氣息暖暖拂在頸間,“你這女人,總不肯好好說話,非得逼急了才肯顯出真性子。”

  我給他氣得發昏,也顧不得什麼儀態,只朝他踢打。

 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,“這便對了,凌厲悍妒,恰是那日懸崖邊上愛憎如火的真女子!”

  我恰好掙脫出右手,正欲憤然朝他摑去,聽得懸崖邊上這一句,頓時心下一震,怔忪伸了手,再也打不下去。生死相依的一幕歷歷如在眼前,他的手,他的劍,他的眉目……他捉過我的手,按在胸前,那一身冰涼鐵甲觸手生寒。

  我怔怔望著他,滿心都是柔軟,再也惱怒不來。

  “為什麼穿著甲胄?” 我低聲問,這麼晚了,莫非還要外出。

  他淡淡一笑,“正要巡視營防。”

  “已經過了子時……”我蹙眉,想到他近日連番的忙碌,不由心中一凜,“可是有事發生?”

  “沒事,軍務不可一日松懈。”他笑了笑,眉宇間又回覆往常的肅然,“時辰不早,你歇息吧。”

  我垂眸點了點頭,卻不知該說什麼。看他轉身便走,驟然想起來,忙起身叫住他,“等等!你的風氅還在這裡……外面夜涼……”

  迎著他熠熠目光,我的聲音不覺輕細下去,耳後發熱,再說不出口。

  他也不說話,默然回身,從我手裡接過那件風氅。

  我低了頭,不敢看他。

  他突然抬起我的臉,未容我回過神,他的脣已覆了下來……陡然間天旋地轉,仿佛熾熱的風暴將我席捲,強烈的男子氣息,不容抗拒的力量,仿佛一場攻城掠地的襲擊,強悍而直接,沒有半分遲疑,狠狠擊潰我心底最隱秘的一處情懷。

  很久以前,久遠得我幾乎已經忘記,那時有一個少年,曾溫柔地親吻過我……在搖光殿的九曲迴廊下,薰風拂衣,新柳如眉,那個溫雅如春水的少年,俯首輕輕吻上我的脣。酥酥的,暖暖的,奇妙得令我睜大了眼睛。

  那個初吻的記憶,終結於我不解風情的尖叫,“啊,子澹,你咬了我!”

  子澹,子澹。

  周身的力氣都消失,我站立不穩,被他一手攬住腰肢。這有力的手臂,屬於蕭綦,屬於我的丈夫……今非舊,那個溫雅的少年已經同我的昨日一起遠去,恍如隔世。

  蕭綦的聲音低啞而強硬,“你我之間,再沒有旁人。”

  我一顫,閉了眼不敢抬頭。他是知道的,或許一早娶我便已知道。昔日京中,人人皆知上陽郡主與三殿下是一對璧人……方才醉後之言,也盡被他聽見了。

  我一陣瑟然,驀的覺得冷,這才發覺自己赤腳踏在地上。

  蕭綦看著我散髮赤足的模樣,卻是莞爾一笑,重新將我抱回床上。

  他凝視我,神色溫柔,眉心猶帶一道皺痕,宛如刀刻一般。

  “往後,我不會再有別的女人。”他淡淡一笑,旋即站起身來,“你我之間,也再沒有旁人。”

 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,我怔怔望著他背影,過了好一陣子,仍覺他的氣息還縈迴在四周。

  


因為實在太長了…所以還是遲點再帖剩下的上來。 不過這真是不個不差的小說,網上評論也很好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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