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王儇,來生再見!”他目中凄厲之色一閃而過,扣了銀絲,縱身躍下。
“不必!”我咬牙,拼盡最後的力氣,張臂抱住了他。
身子驟然騰空,風聲過耳。
“王妃--”蕭綦搶到橋邊,凌空抓住我衣袖。
裂帛,衣斷。
轉瞬間,我全身凌空,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。
賀蘭箴臉色慘白,單憑一臂懸輓,阻住下墜之勢,額上汗出如漿。
“我身上有磷火劇毒。”我仰面望了蕭綦,微微一笑,“你快走……”
蕭綦一震,臉色劇變,決然探身伸手,“抓著我!”
我搖頭,“你快走!我與他同歸於盡!”
“好,好一個同歸於盡……”賀蘭箴驀的大笑,揚手將銀絲一扣,“蕭綦,我們恩怨就此了斷!黃泉路上,你也一起來吧!”
我駭然,低頭見銀絲急速收緊。
蕭綦半身探出,勃然怒喝,“手給我!”
他甲胄浴血,凜然生威,眼底是不容抗拒的決絕--生死一念間,我再不能遲疑,猛然將心一橫,奮力掙出,緊緊抓住了他的手!
腰間銀絲驟緊--就在這一剎那,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!
骨頭斷裂之聲脆如碎瓷。
一蓬猩紅噴濺我滿臉。
賀蘭箴的慘呼凄厲不似人聲,漸遠漸杳,急速向橋底墜去。
那握住我的大手,猛一發力,將我凌空拽起。
一拽之力,將我與他雙雙摜倒。
我跌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。
腰間玉帶完好,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,賀蘭箴的斷手!
蕭綦一劍斬斷了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。
“好了,沒事了……”一個低沉溫暖的聲音在我耳邊說,一邊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間玉帶。
我怔怔抬頭,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,卻只看到身上、手上,到處是血……天地間一片猩紅……
火,慘碧色的火,籠罩了天地,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,忽然一道劍光陡然掠起,天地間俱是血紅一片,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涌來,即將沒頂……
我極力掙扎,神智漸漸清明,卻怎麼也睜不開眼。
仿佛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,全身痛楚無比,稍稍一動,胸口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。
混沌中幾番醒來,又幾番睡去。
夢中似乎有雙深邃的眼睛,映著灼灼火光,直抵人心;又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,不時撫在我額頭;朦朧中,是誰的聲音,低低同我說話?
我聽不清他說什麼,只聽到他的聲音,心裡便漸漸安寧下去。
再次醒來的時候,我終於可以睜開眼。
床幔低垂,燭火搖曳,隱隱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。
深深吸一口氣,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,才相信不是在夢中。
那一場噩夢是真的過去了,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,真的已經安全了。
方才的夢裡,血光劍影,風聲呼嘯……我驀然一顫,想起口中滿是腥熱血肉;想起劍光縱橫,刀鋒掠鬢而過;想起縱身而下,身在虛空……想起那雙堅定有力的手臂。
那一刻,我身如斷羽,即將墮向死亡之淵,卻是那一劍,橫空斬斷死亡的觸手,將我從黃泉路上搶回,搶回那溫暖堅實的懷抱。
垂幔外隱約有人影晃動。
熟悉的聲音低低傳來,“王妃可曾醒來?”
“回稟王爺,王妃傷勢已有好轉,神智還未清醒。”一個老者的聲音回答道。
“已經三天了。”蕭綦的聲音憂切,“她身受內傷,只怕經脈受損。”
“王爺勿憂,那一掌雖是傷在要害,但掌力未用足三成,不至損及心脈。只是王妃脈象微弱,傷病郁結已久,不能用藥過急,否則反受其害。”
外面良久無聲,只有濃郁的藥味彌散,我勉力抬手,想掀開垂幔,卻全然沒有力氣。
只聽沉沉一聲嘆息,“若是賀蘭箴那一掌用了全力,只怕她已不在了。”
“王妃吉人天相,必能逢凶化吉。”這是誰的聲音,不是方才的老者,也不是蕭綦。
“此番是我大意輕敵,此時想來,仍覺後怕……”蕭綦的聲音透出自嘲的笑意,“想不到我半生戎馬,喋血無數,今日也知後怕。”
“末將只知道,關心則亂。”
蕭綦低笑了一聲。
“王爺,那賀蘭餘孽……”
“此事明日再議,你退下吧。”
“是。”
外頭再也聲息,良久沉寂。
我隔著床幔望去,隱隱見一個挺拔身影,映在外頭屏風上,側顏淡淡,輪廓有如斧削。
那側影凝立不動,似乎隔了屏風,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。
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。關心則亂,這四個字浮上心頭,雙頰漸覺發燙。
愛憎
垂簾動,珠玉簌簌有聲,他的腳步聲轉入內室,身影清晰映上床帷。
我側首看著他,心裡怦怦急跳,似惴惴又茫然。
他凝立不語,隔了一道素帷靜靜看我。
五月間的天氣已換上了輕軟的煙羅素帷,隔在其間如煙霧氤氳。
我看他,隱約只見形影;他看我,也只怕不辨面目。
侍女悄然退了出去,一室靜謐,藥香彌漫。
他抬手,遲疑地撫上羅帷,卻不掀起。
我不知所措,心中越發跳得急了,一時竟滿手是汗。
“我有愧於你。”他驀然道。
他語聲沉緩,卻令我心中一窒,屏住了氣息聽他說下去。
“王妃,我知你已醒來……我對你不住,若願給我機會彌補,你便開口;若是不能原諒,蕭綦自愧,必不再驚擾,待你傷好,立即遣人送你回京。”
一句話,掀起千重浪,我靜靜聽著,心底卻已風急雲卷,如暴雨將至前的窒迫。
未等我質問責備,他已自稱“有愧”,一句“對不住”,觸動我心底酸楚,百般滋味都糾結在了一處;甚至,我還未曾想好怎樣面對他,怎樣面對彼此間恩怨重重,他卻已為我預設好了選擇--我只需要選擇開口,或是沉默,便是選擇了原諒,或是離去。
何其簡單。
真的如此簡單嗎?
隔了羅帷,我定定看他,分不清心中糾結酸痛的滋味,到底是不是恨。
他立在床前,負手沉默,並不看我。
一室寂靜,光影斑駁,只有沉香繚繞。
這是何其決絕,何其霸道的一個人,要麼原諒,要麼離開,不容我有含糊的餘地。我該憤怒的,可是偏偏,他給出的選擇和我想到了一處,或者原諒,或者痛恨,從沒有想過第三條路可走--這一刻,我們竟默契至此。
他已佇立良久,等待我的選擇,等待我開口喚他,或是繼續沉默。
望著他模糊身影,萬千慨然,終於化作無聲一嘆。
他轉身,向我望過來,隔了羅帷竟也能感覺到那迫人的目光。
我一時窒住,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,忘了開口。
片刻僵持沉寂,他一言不發,斷然轉身而去。
“蕭綦。”我脫口喚出他的名字。
這一開口,才發覺我的嗓音低啞,力氣微弱,連自己都聽不分明。
他沒有聽見,大步走向外間,眼前便要轉出屏風。
我惱了,盡力提起聲氣,脫口道,“站住。”
他身影一頓,驀的駐了足,怔怔回頭,“你,叫我站住?”
這一聲耗盡氣力,牽動胸口傷處,我一時痛楚得說不出話。
他大步趕過來,霍然掀起羅帷。
眼前光亮驟盛,我蹙眉抬眸,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裡去--這雙眼,就是這雙眼,懸崖之上驚徹我心魄,昏迷中不斷在我眼前掠過似能洞徹生死,包容悲歡,予我無窮盡的力量與安定。
此刻這雙眼越發幽黑,深不見底,似籠罩了濃霧。
四目相對,各自失神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