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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帝王業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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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9-10-2009 08:50:10 |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|倒序瀏覽 |閱讀模式
本帖最後由 藍。 於 9-10-2009 08:53 編輯

一個開國帝后的故事


第一部《帝王業‧繁華落盡》
第二部《帝王业·铁血江山》
第三部《帝王业·功过千秋》



八月十三,是我十五歲生辰,也是行及 禮的日子。
我的及茾礼由皇后娘娘和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,太子妃率众多内命妇前来观礼,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。
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,跪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,静静等待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,层层叠做高髻,露出修长颈项,皇后娘娘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,用十八枚南海珍珠缀起的月牙环,束起齐眉发缕,露出光洁前额。
母亲的眼中泪光晶莹,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的念颂声中,一丝不苟地跪派祖先,跪拜皇后,跪拜父母兄长。礼成,雍容起身,我扬起脸庞,环顾四周,满堂华彩之下,众人寂然无声。
高烛华灯,迷离重彩的中央,我是那一抹最璀璨的明光,耀人眼目,慑人心魄。
父母兄长,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,只留我孤独而骄傲地伫立于此。
从这一刻起,我的少女时代一去不返。

第二天早早起身,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禮儀梳妝停當,去給父母請安。
才走到西廊就迎面遇见哥哥,他围着我转了一整圈,啧啧连声,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,满目惊艳之色。
今天我梳了飞仙髻,着玉色织银鸾纹裳,外罩蔷薇纱罗衣。
顾盼间,我娉娉婷婷立定了,任由他上下打量。
“不得了,真真不得了”,他兀自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。
我也上上下下打量他,这人平日就是花样百出,今天更透着万分古怪。
他一拍折扇,笑嘻嘻凑了过来,“昨晚为你占了一卦,今日一见我的神仙妹妹,更是错不了,果然算准了!”
“难得哥哥的卦术竟然也会灵验?”我扬起眉梢,似笑非笑。
他笑得不怀好意,“所谓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妹妹这般风华,看来卦象不日就要应验了。”
我心里格的一下,心知他又要胡言乱语,当下转身就走。
他跟上來,不緊不慢在我耳邊笑道︰“卦象上說,妹妹紅鸞星動,將遇良人。”
我一扬手,重重向他脸上打去,自然是打了个空,早被他一闪身跑了。

我們實在是一對頑劣的兄妹,自小到大都是這樣。
尽管在旁人眼里,哥哥风流俊雅,我美貌聪慧,都是名冠京华的神仙人物。
然而,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是表象,私下里,我们也是凡人,和市井平民家的孩子一样,也会淘气玩闹,也会在父母面前娇痴任性,也会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。

眼睜睜看他大笑著跑遠了,我立在廊下,啼笑皆非,被他那句話觸動了心事,一剎那滿心都是惆悵。
一阵风吹过,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,馥郁袭人。
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,现在就开始凋落了。
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,微微叹了口气。
“郡主,相爷已经下朝回府了”,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提醒。
“走吧,先去给母亲请安,父亲这会儿还在前厅呢。”
收回心绪,我无奈地一笑,徐步向外走去。
哥哥这次的卦术又不灵,看来他是没有这份灵性了。
说什么红鸾星动,将遇良人……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,未满三年之期,怎能回来娶我。
三年,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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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09:47 | 只看該作者
風流

  我出身於琅玡王氏。

  琅玡王氏,自我朝立國三百年來,一直是士族首領,在門閥世家中聲望最隆,與皇室世代締結姻縭,執掌朝中重權。王氏一門,歷代鴻儒高士層出不絕,留下傳世的才名,深受天下仕人景仰,銜領文藻風流,是為當朝第一望族。

  自王氏以下,謝氏、溫氏、衛氏、顧氏,四大望族同為中流砥柱,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權勢不斷擴張,鼎盛之際幾乎可與皇室比肩。士族高門的風光,一直延續到先皇時期。

  先皇登基之初,三王奪位,勾結外寇發動叛亂。

  那一場戰爭整整打了七年,士族精英子弟,近一半都參加了這場戰爭。

  太平盛世之下,誰也沒有想到,那場仗會打得這麼久。

  鮮衣怒馬的貴族子弟只想著馳馬沙場,建立不世的功業。

  然而連年征戰,民間農耕荒廢,田莊荒蕪,百姓流離失所,更遭逢經年不遇的大旱。七年戰亂,死於饑荒和戰亂的黎民數以萬計。

  許多年輕的士族子弟,將他們滾燙的熱血和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疆場。

  這一場浩劫過後,士族元氣大傷,大片田莊被毀棄,世族不事稼穡,代代依賴田產農租為業,很多失去了財力支撐的世家,再無力支撐龐大的家族,門第傾頹於一夕之間。

  恰逢亂世之際,寒族出身的軍人卻在戰爭中因為軍功累升,迅速擴張勢力,掌握了龐大的兵權,一反我朝數百年來 “重文輕武”的策略。昔日備受輕慢的卑微武將,逐漸站到了權力的頂峰。

  當今皇上登基之時,北方突厥與南境鄰國時時滋擾,邊患不斷。經年大旱之後,國庫空虛,疫病橫行,窮極生惡,終於在建安六年釀成十萬災民暴亂。各地官吏趁亂中飽私囊,大行舞弊之事,軍中武將趁征戰之機擴充實力,擁兵自重,以軍人為首的寒族勢力漸漸占了上風,逼得朝廷步步退讓。
  那個煌煌盛世的時代,終於一去不返。

  數十年爭鬥下來,幾大世家紛紛失利,權勢不斷旁落。

  唯一還能夠屹立在風口浪尖,與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謝兩族。

 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,派系廣植,更有慶陽王手握南方駐軍二十萬之眾。

  只要國本尚存,要想動搖我的家族,只怕沒有人可以辦到,即便是皇上也不能。

  父親身為兩朝重臣,官拜右相、兼大司馬之職,封靖國公。叔父統轄大內禁軍,官拜兵部尚書。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,廣布父親的門生。

  王氏歷來人丁不旺,傳到祖父那一代已經漸趨單薄,如今長房一門只得我與哥哥二人。然而旁系族人早已開枝散葉,遍布琅琊故里,乃至京中高門,顯職要衝,王氏盤根錯節的勢力已深深植入整個皇朝的根基之中。

  我的母親,是當今皇上唯一的妹妹,倍受太后寵愛的晉敏長公主。

  姑母身為中宮皇后,母儀天下,一手將我的表兄推上儲君之位。

  我的名字叫王儇,出生即被賜封上陽郡主。

  家人卻喜歡叫我的乳名,阿嫵。

  小時候,總分不清皇宮與靖國公府哪個才是我的家。

  童年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宮闈裡度過,至今鳳池宮裡還留著我的寢殿。

  母親是太后最憐愛的小女兒,我是母親唯一的女兒,姑姑曾戲言,“長公主是天朝最美麗的花,小郡主卻是花蕊上最晶瑩的一粒露珠”--那時,姑母與我都未曾想到,露珠雖柔美,卻經不起日光灼曬,太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易停留。

  姑母沒有女兒,常常把我帶著身邊,親自教習典儀,讓我和殿下們一起讀書,甚至縱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陽殿的皇后鳳榻上。

  我喜歡上了姑姑的鳳榻,纏著母親要張一摸一樣的床。

  姑姑與母親相視而笑,哥哥卻在一旁壞笑說,“笨阿嫵,只有皇后才可以睡鳳榻,莫非你想嫁給太子哥哥?”

  母親駭笑,姑姑卻嘆息,“可惜阿嫵太年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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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0:51 | 只看該作者
  那年,我只七歲,還不太明白什麼是嫁人,只是向來不喜歡蠻橫的太子哥哥。

  兩年之後,太子大婚,我年方九歲,未到婚配之齡,太子妃的人選便成了謝家姐姐。

  太子妃謝宛容,以才貌嫻雅冠絕京華,我很喜歡她,皇上也贊她有母儀之風。可是,姑姑卻不喜歡她,太子哥哥對她也是冷冷淡淡。

  因為,宛容姐姐是皇上寵愛的謝貴妃的內侄女。謝貴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。謝家雖屢遭排擠而至沒落,姑姑卻仍不放心謝貴妃的兒子--三殿下子澹。
  放眼京華,最負盛名的美男子,首推三殿下,其次才是哥哥。

  我與哥哥自小入宮,給皇子伴讀,太子頑劣,二殿下體弱多病,唯有三殿下與我們一起長大,常在一處讀書嬉戲,彼此親密無間。那時仗著太后的寵溺,我們總是無法無天地玩鬧。

  不管闖下什麼禍,只要躲進萬壽宮,賴在外祖母懷裡,任何責罰都會被她擋得遠遠的,就像華蓋穩穩張開在我們頭上,永遠不必擔心任何風雨,連皇上也無可奈何。

  平日裡,壞主意最多的總是哥哥,得好處的是我,三殿下則是永遠站在我前面的擋箭牌。

  這個溫潤的少年,承襲了皇室高貴端雅的外貌,性情卻淡泊恬和,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親,仿佛天生就是不會為任何事生氣的,不管發生什麼,都只是含著一絲溫柔的笑意,靜靜注視著你。

  那些無憂無慮的歲月,卻在不經意飛逝如電……

  我們三個漸漸長大,及至豆蔻年華,已是風致初顯的少年男女。

  每每我們一同出現,總引來旁人一片驚艷讚嘆之聲。哥哥和子澹經過的地方,總有小宮女們躲在廊下闈後偷偷窺望。

  宮中聚宴時,女眷們都以博哥哥一顧為榮。倒是子澹,雖然貴為皇子,風儀俊雅猶勝哥哥,卻不那麼受女孩子歡迎……因為,有我伴在他的身邊。

  當我們第一次並肩站在一起,為皇上壽筵祝酒的時候,薄有醉意的皇上,跌落了手中酒杯,對身側的謝貴妃說,“愛卿,你看,九天仙僮下凡給朕賀壽來了!”

  謝貴妃很喜歡我。

  姑姑卻不喜歡子澹。

  那次壽筵之後,姑姑說我年歲漸長,男女有別,不能再和皇子們走動太近。

  我不以為意,仗著太后與母親的寵溺,依然背著姑姑,偷偷去找子澹。

  永僖六年,仲秋,孝憲敬仁皇太后薨逝了。

  那是我第一次經歷死亡,不管母親流著淚怎麼解釋勸慰,我都不肯接受這個事實。

  大喪過後,我仍如太后在世時一樣,天天跑去萬壽宮,抱著外祖母最喜歡的狸奴,一個人坐在殿裡,等待外祖母從內殿走來,笑著喚我“小阿嫵”……
  有天傍晚,我被姑姑訓斥,一氣跑到萬壽宮,趕走所有宮婢,一個人發呆。

  坐在外祖母親手種下的紫藤旁邊,仰頭看秋風中片片枯葉零落,生命如此易逝,轉眼就消弭於眼前。

  初秋寒氣透過薄薄的紗衣,鑽進心底,我覺得冷,冷得指尖冰涼,冷得無依無靠。

  肩頭忽然一暖,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攏住我。

  熟悉的氣息籠罩下來,剎那間,淡淡的木蘭花香氣充盈了我的整個天地。

  子澹垂眸看我,目光深湛,蘊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迷離。他的面容、眼眸、神情,他衣襟上傳來的親切又陌生的男子氣息,讓我不知所措,心中似茫然,似慌亂,又似甜蜜。

  一片落葉飄墜,恰被風吹得貼上臉龐。他伸手拂去那片葉子,修長手指卻拂上我眉間,一點奇妙的顫慄透過眉心傳進身體。

  “阿嫵蹙眉的樣子很美,但會讓我心疼。”他的聲音低柔而憂傷,瞬時令我紅透雙頰。

  看著我臉紅低頭,他卻微笑,緩緩收緊雙臂,將我抱得更緊。

  這是他第一次說我美,這麼多年,他看著我長大,說過我乖,說過我傻,說過我淘氣,唯獨沒有說過我美;他和哥哥一樣,無數次牽過我的手,扯過我的發辮,唯獨沒有這樣的抱過我。

  他的懷抱又溫暖又舒服,讓我再也不想離開。

  那天,他對我說,人間生老病死皆有定數,無論貧富貴賤,生亦何苦,死亦何苦。

  說這句話的時候,他目光溫潤,眉目間籠罩著淡淡憂鬱,眼底一派悲憫。

 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過,一時間變得很軟很軟。

  那之後,我不再懼怕死亡。

  外祖母的去世沒有讓我悲傷太久,畢竟是少年心性,再大的傷痛也能很快痊愈。

  何況我有了一個新的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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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1:08 | 只看該作者
  在我心裡,有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。

  不久後,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,被父親派去叔父身邊歷練。叔父領了欽差之職正在淮州治理河道,便帶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。

  哥哥一走,宮裡宮外,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兩個人。

  暖春三月,宮墻柳綠,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,一聲聲喚著面前的翩翩少年--

  子澹,我要看你畫畫

  子澹,我們去騎馬

  子澹,我們來下棋

  子澹,我彈新曲子給你聽

  子澹,子澹,子澹……

  每一次,他都會微笑著,無比耐心地陪伴我,滿足我任何要求。

  實在被鬧得沒有辦法了,他會故作沉重的嘆息--這麼調皮,以後怎麼做我的王妃?

  只要他一說這句話,我總會羞得滿臉緋紅,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,立時轉身逃開。

  背後傳來子澹低低的笑聲,過了許久,那笑聲還在心頭縈繞不散。

  別的女孩兒都不願意成年離家,都害怕過及笄禮。

  一旦及笄,很快會有人上門提親,爹娘就會將自己嫁出門去,往後一輩子都要跟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在一起,一直到老--想起來,多麼可怕。

  幸好,我有子澹。

  太子與二殿下都已冊妃,放眼京華,身份年紀足以和我匹配的人,只有子澹。

  我一點都不擔心,即便姑姑再不喜歡子澹,也更不會喜歡其他紈褲子弟。

  母親已經默許了我的心事,偶爾還會去謝貴妃宮中閒坐。

  剛過了十三歲生辰,向父親提親的名門望族幾乎快要踏斷靖國公府的門檻。父親以我尚未成年為由,一一婉拒。

  那時,我總嫌時光過得太慢,總也不到十五歲,不到及笄之齡就不能接受提親。

  子澹已經十九歲,很快可以冊立王妃了,如果不是因為我太年幼,謝貴妃早已經為我們向皇上請求賜婚了。我很擔心他等不到我長大,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賜了婚,娶了別人。

  有次生氣之後,我罵他,“你為什麼這樣老,等到我長大,你已經是老頭子了!”

  等我十五歲的時候,子澹年滿廿一,雖然剛過弱冠之年,在我眼裡似乎已經很老了。

  子澹怔住,半晌不能說話,只是啼笑皆非瞪著我。然而,沒等到我十五歲及笄禮來臨,謝貴妃卻薨逝了。

  謝貴妃才三十七歲,美麗如淡墨畫出的一個女子,仿佛歲月都不捨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跡。

  不論姑姑如何強橫,她從來不與她爭,也不恃寵而驕,只是一個人默默承受。

  我再一次相信,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易久長。

  因為一場風寒,加重了病勢,謝貴妃等不及每年春天專門為她從千里之外進貢的梅子送到,就匆匆辭世了。

  她一直體弱多病,卻從來不會抱怨悲嘆,即使臥病在床,也總是妝容整齊,直到臨終之際,也沒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狽……只帶著一絲淡泊笑意,就此睡去。

  雨夜,哀鐘長鳴,六宮舉哀。

  那晚,子澹獨自守在靈前,默默流淚,淚水沿著臉廓滑進頸項,濕了領口。

  我站在他身後許久,他都沒有察覺,直至我將一張絲帕遞到他面前。

  他抬頭,一滴淚,濺落絲帕。

  矜貴脆弱的冰綃絲最怕沾水,沾了水氣就會留下皺痕,再也不能撫平。

  我用絲帕為他拭淚,他卻將我攬到懷中,叫我不要哭。

  原來我自己的眼淚,比他流得更厲害。

  那條絲帕從此被我深鎖在匣底,上面微微皺起的一點印痕,是子澹的眼淚。

  失去了母親,在這諾大的宮闈裡,他再也沒有人可以倚靠。

  我雖懵懂,已經懂得母族對皇子的重要。

  謝家已失勢,一直以來,子澹賴以立足的,不過是皇上對謝貴妃數十年不減的恩寵。也正因這份恩寵,為他招來了姑姑的怨忌……皇上可以為了一個寵妃,冷落中宮皇宮,卻不能為了一個皇子,得罪權勢■赫的外戚。前者只是帝王家事,後者卻攸關國事。

  那時我仍以為,子澹只要娶了我,就能獲得王氏的庇護,就能在宮中安然無恙。

  然而,姑姑行事之凌厲,是我萬萬沒想到的。

  按祖例,父母喪後,子女應守孝三年。

  但皇家歷來沒有嚴格恪守此制,只是在宮中服孝三月,另擇一個親任宮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,屆滿一年之期,即可婚娶。

  然而,謝貴妃喪後,一道懿旨頒下,稱子澹純孝可嘉,自請親赴皇陵,為母守孝三年。

  無論我跪在昭陽殿外如何哀求,姑姑都不肯見我……母親無奈,瞞著父親,與我一起去見皇上,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。

  謝貴妃的離去,令皇上一夕之間仿佛老去了十歲。平日裡,只有對著子澹,他才像一個慈愛的父親,而不是深沉嚴肅的皇上。然而,這個時候,他卻不肯下詔將自己鍾愛的兒子留下。他說,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,沒什麼不好。

  看著我的淚眼,皇上沉沉嘆息,“這般乖巧,可惜也是姓王的……”

  子澹離京的那天,我沒有去送他,怕他見到我流淚會更傷心。

  我希望子澹能夠如往日一般微笑著離去,如同我心中最驕傲高貴的皇子,不會被任何人看見他的悲傷和眼淚。

  子澹的車駕行至太華門,我的貼身侍女錦兒早早等候在那裡。

  錦兒帶去一隻小小的舊木匣,那裡面有一件東西,會替我陪伴在他身旁。

  那一刻,我悄然立在城頭,遠遠望見他駐馬,俯身,接過木匣。他只看了一眼,便側過臉,不讓人看見他的神情。

  錦兒朝他深深叩拜,起身,避讓道旁。

  他不再回頭,揚鞭催馬,絕塵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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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1:30 | 只看該作者
風雨

  生辰過後五天,哥哥帶我去看犒軍。

  父親常說,我王家女兒遠勝尋常男兒多矣。

  只是那個鐵血金戈的世界終究屬於男人,離紅粉溫柔的女兒鄉太過遙遠。

  天潢貴胄女兒家,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蔭庇之下,疆場殺伐,對我們來說,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。對於犒軍,我並沒有太大興趣,卻難捺心中好奇。

  母親總是說女兒家的好奇心太重,不是好事情,可我偏偏就有那麼多的好奇。

  傳奇中的人,傳奇中的事,格外神秘誘人。

  讓我好奇的,是一個人。

  這個人的名字,實在聽得太多,有人說他是神,也有人說他是魔。

  姑姑、父親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,語氣都變得凝重。

  甚至子澹也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複雜語氣,提到過這個名字。

  他說,天降此人,是家國之幸,恐怕也是蒼生之苦。

  月余之前,捷報傳來,我朝南征大捷。

  大軍僅用九個月時間,遠征南疆蠻族,一路勢如破竹,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歸降,我國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餘里,聲威震懾四方,更截斷蜀中叛賊南邊退路,令賊寇膽寒心驚,退守劍門不出。

  捷報傳來,朝野振奮不已,只有父親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,只是淡淡而笑,欣慰之餘,隱隱有一絲憂慮。我卻不明白他憂慮什麼。

  數日之後,大軍即將班師回朝。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,犒賞三軍。

  南蠻的鮮血,洗亮將軍的戰甲,將軍手中長劍劃過邊疆大地,再次耀亮京華--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異姓藩王,戰功彪炳的鎮國大將軍,手握百萬重兵的豫章王,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個人--豫章王,蕭綦。

  上至宮廷,下至市井,無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。 --出身扈州庶民,十六歲從軍,十八歲升為參軍,徵入靖遠將軍麾下,北上征討突厥。朔河一役中,率百名鐵騎,定妙計,奇襲敵後,燒盡糧草輜重,以一人之力殺敵過百,屍堆成山,身受二十一處重傷,竟得以生還。突厥軍遭此重創,又受大軍迎面痛擊,潰退千里,不但收復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,更一舉占領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。

  蕭綦一戰成名,從小小參軍一躍而為前鋒副將,深受靖遠將軍器重。駐守邊關三年間,擊退突厥百餘次進犯,陣前斬殺突厥大將三十二人,包括突厥王愛子也命喪蕭綦手下,令突厥元氣大傷。蕭綦威名遠震朔漠,晉封寧朔將軍,人以“天將軍”呼之。

  永僖四年,滇南刺史屯兵自重,勾結白戎部族,自立為王。寧朔將軍蕭綦徵奉旨西征,一面將敵軍前鋒阻隔在羅朗關,一面繞道黔州,強行在崇山峻嶺中開出棧道,出其不意直襲叛軍心腹,沿途遭遇歸附了叛軍、抵抗朝廷的夷狄部,招撫不遂,蕭綦一怒之下屠城而過,將夷狄滅族,乘勢大破白戎,收復滇南,將叛軍首領十三人全部梟首示眾。蕭綦趁勝追擊,歷時兩年,夷平西南邊陲,以赫赫功勛統攝百萬兵馬,官拜鎮國大將軍。

  永僖七年,南疆蠻族犯境,剛剛平定西南的豫章王,再度領軍南下,在遭遇洪災,瘟疫肆虐的南疆邊陲苦戰拒敵,又逢洪水衝毀道路,後方補給中斷,幾番身陷險境,蕭綦臨陣決斷,以破釜沉舟之心強渡瀾滄江,硬生生將南蠻逼退八百里,再無北犯之力。

  是年,蕭綦以不世功勛晉封豫章王,成為當朝皇族之外,唯一的異姓藩王。

  永僖八年,豫章王大軍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後,再度南下,有備而戰,將南蠻擊得潰不成軍,僅用九個月時間,就將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。

  整整十年間,豫章王統率大軍征戰各地,力輓狂瀾,匡扶社稷於危難,當之無愧為朝廷肱股,家國柱石。

  此番大軍凱旋回朝,朝野振奮,皇上原本決意親自出城迎候,卻因龍體抱病已久,只得命太子率領百官出迎,代天子犒賞三軍。

  一次次聽父親和哥哥說起前方戰事,一次次被那些驚心動魄的戰況震駭。

  “豫章王”這三個字有如魔咒,總令我聯想到著殺伐、勝利和死亡。

  當我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這個傳說中如魔似神的人,終於可以親眼看一看,那傳說中戰無不勝的軍隊--不知道為什麼,我卻莫名的畏懼起來。

  十萬大軍不能全部入城,豫章王只帶了三千鐵騎,饒是這樣,也足以讓整個京城為之震撼。

  成百上千的百姓將入城大道的兩側圍擠個水泄不通,但凡可以看見城門的樓閣,都早早被人擠滿。哥哥卻一早在瑤光閣包下整層,那是承天門附近最高的樓閣,讓我可以居高臨下,清楚看見大軍入城的盛況。

  入城甬道正中一條紅氈鋪路,兩列御林軍甲胄鮮明,侍立兩側,皇家的明黃華蓋,羽扇寶幡層層通向甬道盡頭的高台。

  正午時分,禮樂齊鳴,金鼓三響過後,太子一身褚黃朝服,在百官的簇擁下登上高台。

  遠遠地看過去,每個人的面貌模糊不清,只能憑服色猜測,站在太子左側,一身朱紅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。我扯了扯哥哥衣袖,學著嬌糯的語氣,“公子爺,您什麼時候也蟒袍玉帶,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風頭啊?”

  哥哥瞪我,“臭丫頭,什麼時候學會了說風涼話?”

  我轉眸笑,正要揶揄他,突聽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響起,城門緩緩開啟。

  仿佛整個都城,都在一剎那肅穆下來。

  正午耀眼的陽光陡然暗了下去,空氣中仿佛驟然有了一種寒意。

  剎那間,我以為眼前出現了無邊無際的黑鐵色的潮水,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寒光。

  一面大大的黑色袞金邊帥旗躍然高擎,獵獵飄揚於風中,上面赫然一個銀勾鐵劃的“蕭”字。

  黑盔鐵甲的鐵騎,分作九列,嚴陣肅立,當先一人重甲佩劍,盔上一簇白纓,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,身形筆挺如劍。他一馬當先,提韁前行,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,步伐劃一,每一下靴聲都響徹朝陽門內外。

  禮樂畢,那黑馬白纓的將軍,勒韁駐馬,右手略抬,身後眾將立時駐足,行止果決之極。

  那人獨自馳馬上前,在高台十丈外駐鞍下馬,解下佩劍,遞與禮官,一步步緩緩登上高台。

  哥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,帶著緊澀,“那是蕭綦。”

  那個人離我們如此之遠,遠得看不清面目,僅僅遙遙望去,竟已讓我生出壓迫窒息之感。

 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,微微低首,屈膝側跪下去。

  太子展開黃綾,宣讀犒封御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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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#
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2:53 | 只看該作者
  遠遠聽不清太子的聲音,卻見那一襲墨黑鐵甲,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陽光下,熠熠生輝,閃耀寒芒。

  太子宣詔已畢,蕭綦雙手接過黃綾詔書,起身,轉向台下眾將,巍然立定,雙手平舉詔書。

  --吾皇萬歲!

  這個聲音如此威嚴遒勁,連我們遠在這樓閣都隱約聽到了。

  剎那間,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鐵騎,齊齊發出震天的三呼萬歲之聲,撼地動瓦,響徹京城內外。

  所有人都被湮沒在這雄渾的呼喊聲中,連赫赫的皇家儀仗,也黯然失色。

  左右御林軍無不是金盔明甲,刀劍鮮亮,而這三千鐵騎,連甲胄上的風霜征塵都尚未洗去,卻將御林軍的氣勢壓倒無余,在他們面前,平日風光八面的御林軍頓時成了戲台上的木偶一般,徒具花巧,全無用處。

  他們是從萬里之外喋血而歸的將士,用敵人的鮮血洗亮自己的戰袍。

  那刀是殺敵的刀,劍是殺敵的劍,人是殺敵的人。

  殺氣,只有浴血疆場,身經百戰,坦然直面生死的人,才有那樣凌冽而沉斂的殺氣。

  那個傳聞中,仿佛是從修羅血池走來的人,如今就屹立在眾人面前,登臨高台,俯視眾生,凜然如天神。
 
  胸口一窒,這才驚覺,我竟忘記了呼吸,手心滲出細汗。

  我從不知道,這世間,會有這樣一個人。

  見慣皇家天威,即便在皇上面前,也不曾有過半分畏懼。

  然而此刻,遙隔數十丈之遠,我卻不敢直視那個人。

  那個人身上,有一種熾烈而凌厲的光芒,無形中迫得人無所遁形。

  哥哥亦是一反常態,一語不發,緘默凝望眼前這一幕,手上茶杯卻是緊握,指節隱隱透白。

  我抿脣,心中莫名的異樣,似悵惘又似躍然,竟從未有過這般滋味。

  犒軍畢,登車回府,一路恍惚無言。

  鸞車在府門前停下,侍女挑簾,卻不見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鑾車前,伸手等著接我。

  詫異間,我傾身看去,見哥哥端坐馬背,輓了明珠紫轡在手,撫著座下白馬,若有所思。

  “公子爺,到府了!”我走到他馬前,學著侍女屈身一笑。

  哥哥回過神來,睨我一眼,卻又一嘆,揚手將白玉鮫銀鞭拋給侍從,躍身下馬。

  剛進了庭中,母親宮裝高髻,攜了徐姑姑和侍女們迎面而來,看似正要出門。

  “娘要出去麼?”我笑著輓住母親。

  “正巧皇后傳召,你也有兩日不曾給姑母請安了,隨我一同去吧。” 母親替我輓起散亂的一縷鬢發,微笑看向哥哥,“犒軍看得如何,可還有趣麼?”

  我低頭笑,母親總把我們當小孩子,當哥哥還如小時候一般愛瞧熱鬧。

  “豫章王軍容赫赫,威儀不凡。”哥哥卻沒有笑,望著母親,慨然道,“兒子羞愧,今日方知,大丈夫當如是!”

  母親一怔,蹙起纖纖眉梢,“你這孩子,又胡說了,武人打打殺殺有什麼好。”

  哥哥低頭不語,他雖常和父親爭執,但在母親面前卻從無半句違逆。

  “你是何等身份,怎能與那一介寒人相比。”母親語聲低柔,卻辭色漸嚴。

  她是最不喜歡寒族武人的,今日聽了哥哥這話,難免著惱。

  我見母親不悅,忙笑道,“哥哥說笑呢,娘不要理他,我們走吧,姑姑在宮中該等急了!”

  當下不由分說,我輓起母親便走,只回眸對哥哥眨了眨眼。

  姑姑竟然把母親召入內殿密談,卻不肯讓我進去。

  我也懶得等她們,徑直往東宮去找宛如姐姐。

  我把親眼看見蕭綦的一幕,繪聲繪色講給宛容姐姐聽,直把她和幾名侍妾聽得目瞪口呆。

  “聽說豫章王殺過上萬人呢”,側妃衛氏按著心口,神色間滿是厭憎驚懼。旁邊一人接過話頭道,“哪裡才只萬人,只怕數都數不過來,聽說他還嗜飲人血呢!”

  我心下微■,頗不以為然,正欲駁她,卻聽宛容姐姐搖頭道,“市井流言怎麼可信,若真如此,豈不是將人說成了妖魔。”

  衛妃嗤笑道,“殺戮太重,有違仁厚之道,滿手血腥與妖魔何異。”

  我不喜歡這個衛妃,仗著太子寵愛,在宛如姐姐面前張揚無禮,當即冷冷睨她:“仁厚之道何解?如今烽煙四起,難道僅憑一句仁厚,就能抵抗虎狼,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?”

  衛妃粉臉漲紅,“依郡主高見,殺戮倒是仁厚之道了?”

  我挑眉一笑,“征伐既起,何來仁厚?即便有所殺戮,豫章王也是為國為民,國之柱石,功在社稷,豈可如此詆毀功臣?若無將軍血染邊疆,你我豈能在此安享清平?”

  “說得好。”姑母優雅沉靜的聲音驀然在殿外響起。

  眾人忙起身行禮。

  宛如姐姐側身一旁,將姑母迎進殿內。

  姑母只帶了兩名宮人隨侍,也不見母親同來,我正向殿外張望,卻聽姑母淡淡說道,“不必看了,本宮已請長公主先行回府了。”

  我愕然看向姑母,一時間莫名所以。

  姑姑在首座坐下,掃了一眼面前眾女,不露喜怒,“太子妃在忙些什麼?”

 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,“回稟母后,臣媳正與郡主品茶敘話。”

  姑姑微笑,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,“有些什麼趣事,也說來本宮聽聽。”

  “臣媳等,只是在聽郡主……”宛如姐姐全無心機,竟然照實回稟,我忙打斷她話頭,搶道,“她們在聽我品評今年的新茶,姑姑,你嘗嘗這新貢的銀針,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!”

  我接過侍女手中茶盞,親手奉給姑姑,挨在她身旁。

  姑姑揚眉瞪了我一眼,轉頭看向宛如姐姐,“容許宮中女眷議論朝臣,這是東宮的規矩麼?”

  “臣媳知罪!”宛如姐姐臉色煞白,立即跪下,身後眾姬慌忙跪倒一片。

  “此事是阿嫵多言,錯在阿嫵,請姑姑責罰!”我正欲跪下,卻被姑姑拂手一擋。

  我趁機拽住姑姑的手,泫然含淚望著她,“姑姑……”

  姑姑觸上我目光,卻是一震,神色有些異樣,掉頭不再看我。

  “罷了,你們都退下,往後太子妃要嚴加約束,不得再犯。”姑姑臉色沉鬱。

  宛如姐姐領著眾姬叩首退下,空盪蕩的殿內一時只剩我與姑姑相對。

  “姑姑生阿嫵的氣麼……”我怯生生望著姑姑。

  姑姑不說話,直直看著我,那種奇怪的神色,看得我真有幾分惶恐起來。

  “老覺得你還是孩子,不知不覺竟長成如此絕色了。”姑姑脣角牽起一抹勉強的笑容,語聲溫柔,分明是誇讚的話,聽在耳中卻令我莫名不安。

  不等我答話,姑姑又是一笑,“子澹最近可有信來?”

  一聽及子澹的名字,我臉上發燙,心中忐忑,只是胡亂搖頭,不敢對姑姑說實話。

  姑姑凝視我,目光深深,似有些恍惚悵惘,“女兒情懷,姑姑也是明白的。子澹是很好的孩子,只是,阿嫵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一時間臉色凄楚,閉目不語。

  這些年,我被姑姑厲色斥責過不知多少次,卻沒有哪一次,讓我如此刻這般惶恐。

  從沒見過姑姑用這樣的神色對我說話,隱隱的,似有不祥之感壓在心頭。

  我用力咬住脣,很想轉身逃開,不想再聽她說下去。

  姑姑卻突然開口,“自小到大,你有沒有受過誰的委屈,怨怪過什麼事情?”

  我怔住,要說委屈怨怪,這皇宮內外,誰能給我委屈,什麼事情能讓我怨怪--自然只有子澹的離去,可是,這個答案又豈能對姑姑說出口。

  “好像沒有……哥哥欺負我算不算?”我勉強笑出來,故作輕鬆的望向姑姑。

  姑姑斂去了微笑,目光深邃複雜,愛憐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,“你長到這麼大,只怕連什麼是真正的委屈,還並不知道。”

  我怔怔望著姑姑,說不出話來。

  姑姑垂眸一笑,笑意慘淡,“我少年時,也同你一般不知憂慮,被親人們自小嬌寵,處處維護……然而,終有一天,我們註定要承擔自己的命運,不能永遠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!”

  望著姑姑迫人目光,我怔忪無言,心中卻陣陣抽緊。

  姑姑直視我雙眼,語聲透寒,“如果有一天,要你受著極大的委屈,放棄你所珍愛的東西,去做一件萬般不情願的事,甚至付出極大代價,阿嫵,你可願意?”

  我心中驚跳,指尖發涼,無數念頭電閃而過,腦中卻是一團亂麻。

  “回答我。” 姑姑不容我猶豫遲疑。

  我咬脣,抬眸望向她:“那要看,是為了什麼,是否比我所珍愛的東西更加重要。”

  姑姑的目光深涼如水,“每個人珍愛的東西並不相同,什麼是最重要,什麼又是最值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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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3:10 | 只看該作者
 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駐,仿佛穿過我,投向了遙遙的時光,“我也有過極珍愛的東西,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悅與悲傷……可那喜悅悲傷,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。相較之下,還有一件事,比之更深,更重,是我無法逃避和捨棄的--那就是,家族的榮耀和責任!”

  “家族的榮耀和責任……”我如被巨錘驟然擊中,心中恍惚,激盪不已。

  姑姑眼中隱約有淚光瑩然,卻無比堅定決絕。

  “當年戰事方歇,朝中派系林立,四大世家各不相讓,我的兄長以當世第一才子之譽,迎娶到你的母親晉敏長公主下嫁王氏,帶來無上榮耀。我的妹妹,許配給執掌軍中大權的慶陽王,而我,必須成為太子妃,將來執掌六宮,才能確保王氏在朝中的權威,壓倒咄咄逼人的謝家,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湯,族人安享榮華!”

  我從不知道,父母的錦繡姻緣,姑姑的母儀天下,竟潛藏著這一番辛酸深沉。

  剎那間,眼前轉暗,在我心中如瓊華仙境一般的天地驟然褪去顏色,顯出底下的灰敗。

  十五年來,我的完美無缺的琉璃幻境,第一次迸出了裂縫。

  我不敢再聽,不敢再想。

 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條裂縫,就會順勢破裂下去,直至粉碎。

  姑姑站起身來,迫近我,凝視我雙眼,語聲擲地鏗然--

  “我們從出生之日,就被光環籠罩,無不在榮耀中成長,普天之下除了公主,就是我們王氏女兒最為尊貴。當你身在其中,或許並無知覺。我十八歲入宮以來,目睹這宮裡宮外多少悲辛往事,命數起落。你可知道,那些出身卑微,沒有家族支撐的女子,在宮中是如何卑賤飄零,人命尚且不如螻蟻!一旦失勢落敗,任你再■赫的世家,落魄起來只怕還不如市井小民……”

  姑姑握住我肩頭,一字一句道,“我們引以為傲的身份、美貌、才情……無不是家族的賜予,沒有這個家族,我或者你,乃至後世子孫,都將一無所有。我們享有這榮耀,便要承擔起同樣的責任。”




 
良人

  鸞車已經離開宮門,駛往回府的路上,車駕微微搖晃,深繁重繡的垂簾隔絕了外面陽光。

  我端直坐於軟榻,頭頸挺直,手足僵冷,始終保持著這幅倔傲姿態,踏出東宮,穿過宮門,步上鸞車……直至此刻,終於只剩我獨自一人,緊繃的全身卻仿佛再不受控制。有一股強大而冰冷的力量,貫穿了我,支撐著我全副意志,不致松懈軟弱。

  可是,腦中一片空白,神思昏沉,如同墜入茫茫迷霧之中,看不清四周,抓不住一切。

  離宮城已經很遠了,姑姑方才的話,卻還在耳邊清晰縈繞。

  她的話,一句句,一字字,仿佛火炭,又如寒冰,令我的身子一時冰涼,一時火熱。

  我交握雙手,指甲用力掐進自己掌心,連這尖銳的痛,也驚不去心頭的惶亂。

  前面隱約傳來侍衛揚鞭開道的聲音,道邊圍觀的百姓紛紛走避,人聲喧嘩。

  明知道儀仗森嚴,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見我半根手指,人們卻依然爭先恐後,冒著被長鞭抽打頭臉的風險,也要爭睹上陽郡主的風華,哪怕只看一眼鸞車的影子,聞到一縷薰香的味道,也令他們雀躍不已。

  早已聽慣這樣的喧嘩,這一刻,我卻突然覺得辛酸苦澀。

  他們看的並不是我,而是上陽郡主。

  世人爭睹的是那個名動天下的王氏之女,寵冠一時的名門千金。

  我是誰,是美是醜,是哭是笑,並沒有人在意。

  剎那之間,恍如夢醒,我突然想縱聲大笑,淚水卻搶先涌上眼前。

  喧嘩聲中,我慢慢挑開了垂簾。

  圍觀的人潮忽然靜了下去。

  絢爛秋陽之下,我靜靜側眸,凝望眼前人群,展顏微笑。

  寂靜的人叢中陡然發出更驚人的呼聲,鋪天蓋地的喧嘩幾乎將我湮沒……

  重重放下垂簾,我閉目仰靠了軟榻,終於笑出淚水。

  如果我不姓王,如果我沒有出生在這個家族,此時此刻,我也不會坐在高高的鸞車之中,接受眾人仰慕……或許,我會像那個賣花少女一樣,擠在路邊墊腳張望,又或許像某個侍女,跟在車駕後面,任由塵土沾衣。

  誰會在意一個賣花女的綺顏玉貌,誰會相信一個侍婢也可能驚才絕艷。

  我比她們多出的,不過是一個身份。

  一路恍惚,不覺已經到府。

  跨進內庭,還未來得及回房,就聽見母親的哭泣聲隱隱傳來。

  我扶著錦兒的手,只覺得地面微晃,心中忽沉忽飄,望著眼前熟悉的庭院,竟沒有勇氣邁步。

  從前庭到內堂,短短的一段路,仿佛走了那麼久,那麼艱難。

  ■啷一聲裂響,驚得我與錦兒雙雙一顫。

  貢窯冰紋白玉盞被擲出門外,跌個粉碎,伴隨著母親的悲泣,“你算什麼父親,算什麼宰相!

  “瑾如,你身為長公主,應當明白這是國事,並非我們一門家事。”父親的聲音蒼涼無力。

  我停步,立在門口,一動不動。身旁傳來錦兒止不住的顫抖,我側頭看她,這小小的女孩子被嚇壞了。

  我對她笑了一笑,卻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見自己的笑容,比她蒼白面色更加慘淡。

 母親的聲音隱隱嘶啞,哀傷欲絕,全無往日的雍容,“什麼公主,什麼國事,我只知道我是一個母親!天下為人父母者,愛子女遠勝愛己,難道你不是阿嫵的父親,難道你就不會痛心?”
  “我不只是這雙兒女的父親,我還是王氏長子,是當朝丞相。”父親的聲音在發抖,“瑾如,你和我,不僅有女,有家,還有國!阿嫵的婚事,不是我們嫁女,是王氏,乃至整個士族的聯姻!”
  “讓我的女兒去聯姻,去籠絡軍心,你們這滿朝文武卻做什麼去了?”母親厲聲斥問。
  這一聲斥問,針一樣扎在我心上--是啊,娘,這也是我最想追問的一句。
  父親沒有回答,沉默,陡然而來的沉默,讓我的呼吸凝滯在胸口。
  我以為父親不會回答了,卻聽到他沉緩無力的聲音,“你以為,如今的士族還是當年的風光,如今的天下還是當年的太平世道麼。”
  父親的聲音陡然暗啞,這還是父親的聲音麼……我那偉岸高曠的父親,何時變得這樣蒼老,這樣無力!
  胸口緊緊揪扯,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揪住,直往下拽。
  “你生在深宮,嫁入相府,所見所聞都是滿目錦繡,可是瑾如,難道你真的從不知道,朝廷沉痾已久,兵權外落,民間流亂四起,當年何等■赫的門閥世家,如今早就風光不再……你以為,我們王氏能夠顯赫至今,真的只是靠著與皇室的姻親嗎?”
  母親不語,只剩長長抽泣。
  父親的話,卻如同冰水澆下。
  “你也眼看著謝家和顧家是如何衰頹下去,哪一家不曾權勢遮天,哪一家沒有皇室姻親?瑾如,你不是真的不懂,只是不肯相信罷了……這些年,我苦苦維繫朝中世家的勢力,如果不是慶陽王在軍中的威望,豈能如此順遂。”
  慶陽王,已經辭世兩年的人,聽到他的名字還是令我一震。
  這個名字,曾經是皇朝赫赫軍威的象徵。
  我的兩個姑姑,一個是皇后,另一個便是慶陽王妃。
 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,姑丈慶陽王長年駐守邊關,連我對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。
  “自兩年前慶陽王過世,皇室和士族在軍中的勢力至此傾頹殆盡,再也無人為繼。”
  父親啞聲道來,飽含沉痛無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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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3:55 | 只看該作者
 那一場七年之戰過後,原本就崇尚文士風流,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,再也沒有人願意從軍。

  他們只愛夜夜笙歌,詩酒雅談,即便終生無所事事,也一樣有世襲的官爵俸祿。

  “留在軍中征戰的,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兒,全憑一身血肉,硬打下功名權位,再不是昔日任人輕賤的武夫。豫章王一人獨掌軍中大權,更仰賴他安邦定國,不要說士族世家,便連皇室也忌他三分。如今他立下大功,更有皇上親口許諾的恩賜,連我也未料到,他會求娶阿嫵……這門婚事,若不應允,便是令皇上言而無信,令王氏開罪軍中權臣,兩派怨隙加劇;若是允了,便是籠絡軍心,為我們王氏再次贏得軍中支持……”

  “父親,用一個女子的婚姻來鞏固家族權位,非大丈夫所為!”哥哥的聲音,驟然自背後響起,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後。

  “哥哥!”我脫口驚呼,伸手想要攔住他。

  他卻看也不看我,徑直推門而入,昂然站到父母面前。

  淚水頓時模糊了我雙眼,看不清父母的表情。

  “哥哥,不要……”我奔了進去,不待抓住他衣袖,哥哥已經一掀衣擺,長身直跪在地,“父親,我願從軍!”

  我一顫,如罹雷擊。

  父親站在那裡,鬢邊灰白的發絲微微顫抖,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剎那間佝僂了下來。

  母親身子一晃,一聲悲泣還未出口,就軟軟跌坐在椅中。

  我慌忙踏前,想扶起母親,身子卻陡然發軟,膝下一曲,直跪倒在地。

  “阿嫵--”,爹和哥哥同時驚呼,哥哥搶上來抱住了我。

  倚在哥哥懷中,忽然覺得安心,很安心,如同小時候每次念書睡著,被他抱回榻上的時候一樣……我閉上眼,深深吸一口氣,在哥哥懷中粲然微笑。
 
  哥哥、父親、母親,他們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。

  我低下頭,無限嬌羞,“我仰慕豫章王已久,嫁給如此英雄男兒,是女兒的榮耀。”

  沉寂,如死沉寂。

  “你,你--”母親渾身顫抖,揚手指了我,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
  哥哥抱住我的手,變得更冷,卻將我抱得更緊。

  爹爹望著我,目光直直,悲辛愈發深濃。

  我挺直頭頸,迎著爹爹的目光,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而堅定,“我願嫁與豫章王蕭綦!”

  如此結果,峰迴路轉,皆大歡喜。

  皇上賜婚的聖旨,三日後頒下,闔府上下跪迎謝恩。

  豫章王迎娶上陽郡主,成為轟動京華的盛事。

  他們說,一個是權傾天下的蓋世英雄,一個是金枝玉葉的曠代佳人,人人都稱羡讚嘆,好一段金玉良緣,天作之合……誰不愛看英雄美人,誰不艷羡神仙眷屬。

  或許,是吧。

  我終於知道,好姻緣,只需門庭匹配,無需兩情相悅。

  只是,世人如何看,如何說,我已經不關心了。

  父親、母親、哥哥……每個人都說了什麼,我隱約記得,隱約又不記得。

  皇上和皇后召見我,說了什麼,我也忘了。

  豫章王的聘禮驚人■赫,皇上賜下的恩賞更是令人目不暇接。

  皇后賜給我的嫁妝,一連三天源源不絕抬進家門。

  嫁衣,鳳冠,霞帔,滿目珠翠,寶光耀眼。

  喜娘說,二殿下大婚的時候,也沒有這樣奢華鋪排。

  宛如姐姐來看我,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賀喜。

  屏退了下人,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,她卻哭了。

  “子澹還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。”她凄然垂淚。

  我低頭,拿了她送給我的嫁妝,一支出自絕世名匠之手,用千年玄珠所制的鳳釵,在手中細細把玩,一邊淡淡笑了笑,“子澹守孝歸來,也要冊妃了。時光過得真快……小時候再親密的玩伴,長大了也總要分開。”

 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,一雙淚眼望定我,“你真能忘得了他?”

  我淡淡抬眸,含笑將那隻鳳釵插到鬟間,看見鏡中的自己眉目沉靜,笑意雍容。

  “阿嫵素來仰慕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,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。”

  我說給宛如姐姐聽見,也說給自己聽見。

  那之後,一直到我大婚,宛如姐姐沒有再來看過我。

  子澹會從她那裡知道我的話。

  子澹會怨我,會怪我,然後會忘了我。

  子澹會冊妃,會迎娶一位美麗嫻淑的王妃。

  子澹會和她恩愛相守,紅袖添香,舉案齊眉,一起度過漫漫時光,直至老去。

  子澹,子澹,子澹……

  天旋地轉,漫天都是他的名字,都是他的容顏。

  一絲絲的疼痛,不夠鋒銳,卻慢慢在心底最深處,泅開沉鬱的鈍痛。

  婚期已近。

  家中變得很忙,徐姑姑他們每日出入奔忙,籌備大婚典儀。

  我卻閑下來,不用入宮請安,不用踏出府門,只需在房中端莊危坐,聽宮中嬤嬤教習新婚儀俗,教我一件件記住,該做什麼,不該做什麼……不斷有人來道喜,吉詞美譽塞滿耳中。

  晨昏朝暮,就在混沌忙亂中如水滑過。

  夜裡,我總是看書看到很晚,直至更深人靜,直至困得再也睜不開眼。

  只有這樣,我才沒有精力去想太多,沒有時間想起子澹。

  偶爾,我會想起那個遙遠模糊,卻又異常清晰的名字,我即將嫁與的良人……記不起他的身影,從未見過他的容顏。可犒軍時的驚鴻一瞥,總在眼前揮之不去。

  蕭綦,這個名字,從此就要與我相聯一生了。

  豫章王妃,從此我將不再是無憂無慮的上陽郡主,而將以這個新的身份,與那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……

 
  十五天后,迎來我的大婚之期。

  我的婚禮按公主出嫁的禮儀舉行,半夜開始裝扮,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辭行,隨後入宮向皇上皇后謝恩,鸞儀從太華門出,過宣華門、坤德門、奉儀門……喜樂喧天,沿途大紅錦緞鋪道,一路灑下燦金的合歡花瓣漫天飛揚,六百名宮人,紅綃華幔,翠羽寶蓋,簇擁著旒金六鳳大紅鸞轎,逶迤如長龍,穿過宮城、皇城、內城,直達敕造豫章王府。

  洞房之中,兩名喜娘帶著僕婦婢女侍侯左右,外邊絲竹喜樂之聲不絕於耳。

  鳳冠禮服加上厚厚的蓋巾,讓我整個人如被層層捆綁,動彈不得。

  錦兒在旁邊不時絮絮叨叨說些喜慶吉利的話討我高興,我卻連聽的力氣都快沒有了。

  從半夜開始折騰到現在,一襲厚厚的蓋巾下面,我的世界混沌一片,什麼都看不見,直聽得耳邊喧天的喜樂,從早上到現在從未停歇。

  混混噩噩之間,被喜娘牽引著拜了堂,又被引入洞房。

  進得洞房,稍稍安靜了不到片刻,喜娘們又開始折騰,沒完沒了的祈福頌吉。

  若按規矩,我必須等新郎入了洞房,才能吃喝。

  幸好錦兒乖巧,悄悄盛了燕窩給我,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氣坐到現在。

  再過片刻,我將要面臨今晚最忐忑的一刻。

  那個人,那個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,如今成了我的夫婿。

  剛剛與他一起拜了天地,從蓋巾下面隱隱看見了他的足尖。

  那麼近,他離我那麼近。

  當日遠遠望見,就已令我震駭的人,如今近在咫尺,我卻不再懼怕。

  這就是我的姻緣,我的良人了。

  與其惶惶,不如坦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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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4:15 | 只看該作者
  
  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凡人,或許他也不見得那麼可怕,或許我的姻緣也不見得那麼糟糕。

  正如哥哥勸慰我說,豫章王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,英雄美人,正是良配。

 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,或許吧。

  只要沒到最糟糕,總還有一絲希望。

  不知什麼時候,發覺外邊的喜樂絲竹聲停了。

  現在還早,怎麼會這樣快就結束了喜筵。

  過得一陣,喜娘也開始暗自切切。

  我直起身,微覺詫異,正想叫錦兒去外面看看,卻聽得一陣腳步聲紛至沓來。

  隨之而來的,是門外的人聲紛亂。

  “將軍甲胄佩劍在身,刀兵之物乃大凶,不可靠近洞房,請將軍止步。”

  “末將奉王爺令諭,務必當面稟報王妃。”

  一個男子聲音,冷硬如石,不帶半分情緒,驚破洞房花燭夜一派旖旎。

  “奴婢可以代為通傳,王妃典儀在身,不能面見外人。”

  “事出緊急,王爺吩咐一應禮儀從權,請王妃恕罪。”

  門口徐姑姑與之相執不下,語意已帶薄怒。

  我站了起來,方一起身,眼前便一陣暈眩。

  “王妃小心。”錦兒慌忙扶住我。

  那頂鳳冠沉重無比的壓在頭上,讓我幾乎直不起脖子。

  我勉力打起精神,走到門前,淡淡開口,“本宮在此,將軍有話請講。”

  外面靜默了片刻,那人依然用冷硬的聲音開口,“啟稟王妃,方才收到火漆傳書,急告冀州失守,前方十萬火急,王爺已經前往行轅大營,即刻領軍馳援,特遣屬下告知王妃,實因事出緊急,無暇向王妃當面辭行,待王爺平定叛亂後,自當向王妃請罪。”

  腦中有一剎那的空白。

  片刻之後,我恍然回過神來。

  他是說,洞房花燭夜,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,就離京出征了。

  我連他的樣貌聲音都一無所知,就這樣被丟在洞房中,一個人度過新婚之夜。

  我突然想笑,卻笑不出聲來。

  這位堂堂豫章王,當初是他向皇上請求賜婚,要與我的家族聯姻。

  不管為了什麼,不管甘不甘心,總也是他自己求來的。

  我尚且盡心盡力做足每一分工夫,到了這一刻,一道火漆傳書,他便拂袖而去,連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懶得花嗎?當面辭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時間,縱然軍情如火,也未必就燒到了眉毛。

 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,也不在乎他是否體諒我的感受。

  但我絕對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,羞辱我的家族。

  劇變橫生,春宵驚破。

  周遭僕婦喜娘噤若寒蟬,連錦兒都不敢做聲。

  大概從未見過新郎臨陣而去,棄洞房不顧的場面,眾人都被這變故驚得不知所措,一時間個個呆若木雞,面面相覷。

  頭上鳳冠壓得我胸中幾乎窒息。

  我終於笑出聲來,冷寂的屋子裡,只聽見我揚聲長笑。

  張貼大紅喜字的房門被我一把推開,夜風撲面,吹起蓋巾冷簌簌打在臉上。

  我揚手扯下蓋巾,眼前一時光亮大盛。

  喜娘僕婦大驚,紛紛跪倒,為首的喜娘急道,“王妃不可,大婚之禮尚未完成,萬萬不可揭開蓋巾!”

  面前數名甲胄佩劍的男子,為首那人驟一見我,驚得呆住,見我掀了蓋巾,竟也不知道低頭迴避,目光直直停駐在我臉上,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,率先屈膝跪下,後面幾人跟著單膝跪地,身上錚錚鐵甲發出金屬特有的冷硬刮劃之聲。

  我冷冷注視跪在面前的人,那身雪亮鐵甲,閃爍冰冷寒光,跪在那裡如石刻般紋絲不動。

  第一次見到重甲佩劍的軍人,那麼近地站在我眼前。

  這就是豫章王的親衛將領,不知道我那良人,又當是怎樣一個冷硬若鐵,無情無義的人。

  思及此,我不怒反笑,抬手將蓋巾擲到他面前,“煩請將軍將此物轉交王爺,代我轉告他,大婚之禮既然從權,那就不勞他尊駕了。”

  喜娘急急攔住,“王妃息怒,蓋巾不可隨便帶走,這樣不吉利的。”

  “你說什麼”,我冷冷道,“豫章王天縱英明,自然是吉人天相,本宮得遇良人,嫁入將門,也算萬幸大吉了。”

  “王妃請收回此物,末將自當將王妃心意轉達王爺,還望王妃珍重。”那男子低了頭,將蓋巾雙手奉上,末一句話低了聲氣,也不復剛才的強硬。

  我淡淡一笑,道:“將軍敢帶人直闖洞房,還怕這區區一件小事嗎?”

  那男子面紅耳赤,俯身重重叩首,“末將知罪!”

  豫章王不辭而別倒也罷了,連一個小小將領都可以硬聲硬氣欺上門來,當真是囂張之極。

  爹爹的話果然沒錯,這些擁兵自重的將領對我們士族再沒有半分敬畏之心。

  自此後,我嫁入將門,就要置身在這一群武人之中了。

  夜風透衣而過,我微微仰首,只覺心中一切成灰。

  “將軍請回吧,本宮不送了。”

  我轉身,跨入房中,房門在身後砰然關閉。

  喜紅錦繡的洞房之中,我孑然面對一雙碩大的紅燭高燒,燭淚兀自低垂。

  一整夜,我將自己鎖在房中,任憑門外任何人求懇都不開門,連母親也被拒之門外。

  他們都多慮了,我既不覺得傷心,也沒有什麼可憤怒,只是累了,不想再強裝笑顏。

  心底空空盪蕩,一如這空空的洞房,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襯著滿眼錦繡輝煌。

  說不出是荒涼還是冷寂,捂著胸口,仿佛找不到跳動的痕跡。

  就這樣倒在床上,裹一身大紅嫁衣,懵懵睡去。

  夢裡誰也沒有見到,沒有父母,沒有哥哥,沒有子澹。

  只有我孑然一人。



  
驚變

  時光容易把人拋,轉瞬已三年。

  斜臥在窗下,四月暖風熏得人酥軟欲醉,一片花瓣被風吹到我臉上,微微的癢。

  昨夜的宿醉還未褪盡,身子綿軟無力,伸手不經意拂倒一隻玉壺,滴溜溜滾下階去,灑出最後一滴殘酒,薰風中平添了一縷馥郁酒香。

  哥哥半月前從京城帶來的青梅酒,又被我喝光了,等他下一次尋機赴徽州公幹,再來看我,不知又是何時了。我慵然撐起身子,喚了兩聲錦兒,沒有人答應,這丫頭自從離開京城來了此處,也是越發的疏懶起來。

  起身赤足踏了絲履,懶懶穿過迴廊,不經意瞥見院子裡那一樹玉蘭,一夜之間開得欺霜勝雪。

  我有些恍惚,倚著闌干,神思飄忽,依稀回到了家中的蘭庭……

  “郡主可算是醒了,醉了大半天,連件外袍也不穿就出來,當心又著涼。”錦兒一面絮絮叨叨埋怨,一面將絲袍披在我肩頭。

  我揚起臉,“家裡的白玉蘭也該開花了,不知道今年的花,開得怎樣。”

  “京城天氣比這裡暖和,花兒也應該開得早”,錦兒也嘆了口氣,復又脆聲笑道,“不過這邊雖冷些,晴天卻比京城多,不會時常下雨,我更喜歡待在這裡。”

  這小妮子越來越會哄人開心,見我抿脣微笑,沒有應聲,她便輕輕依著我坐下,低聲道,“若是在徽州住膩了,不如,我們回京看看,出來三年,郡主也想家了吧?”

  
  我收回神思,自嘲一笑,懶懶伸展腰肢,“是啊,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,不過比起這裡的神仙日子,我還舍不得回去。”

  說罷起身,我拂袖掃去襟上落花,“大好春光,我們出去逛逛。”

  錦兒追在後面急道,“昨日王爺遣來的信使還等著郡……等著王妃復信呢!”

  我駐足,心頭莫名掠過一絲陰郁。

  “你便替我回了罷。”我懶得回頭,轉身自去,忽而想起一事,又道,“對了,你瞧瞧他這次又送來些什麼,挑些好玩的留下,其他給醫官們預備著。” 

  過兩日,徐醫官又該到了,這次得多備些金銀打點。

  哥哥說,母親和姑姑時常催問我的病情為什麼總不見好轉,遲遲不能回京,叫太醫們很是提心吊膽,唯恐遮掩不下去。雖說父母那裡,有哥哥做內應,但那些醫官一向膽小,若不多打點些金銀,堵住他們的嘴,難保姑姑會看出蹊蹺,一道懿旨將我召回京城。

  若叫醫官們將我的病情說得太過嚴重,只怕母親又要急急趕來探視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

  這三年,我在徽州幽居養病,過著神仙般逍遙日子,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賜。

  新婚之夜,豫章王連洞房都未踏入一步,就匆匆出征,討伐叛軍。

  三郡叛亂未平,北境邊患又起,一時烽煙四散,朝野震動。

  我那良人,一肩擔天下,揮劍鎮南北,好容易平定了叛亂,又馬不停蹄揮師北上。

  當時,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,更讚嘆豫章王妃深明大義,以家國為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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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於 9-10-2009 09:14:44 | 只看該作者
 爹爹非但沒有怪罪這位佳婿不辭而別,反而上表朝廷,對他大加褒獎。

  沒有人敢譏諷我獨守空閨,我亦平靜如常的入宮謝恩、獨自一人歸寧省親……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,雍容平和,落落有大家之風。

  那些追逐在我身後的目光,那些等著看我悲傷落魄的人,大概都沒有如願。

  我依然華服盛妝,出入■赫,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,宴飲鋪排之極。

  直至大婚過後兩月,一場風寒襲來,我突然病倒,就此纏綿病榻,最險的一夜,幾乎性命垂危。那夜,母親在佛堂長跪祈求,以淚洗面,對父親說,如果阿嫵離去,她必終生懷恨,永不原諒父親與姑母。父親無言以對,枯坐書齋一整夜。

  我在天明時分醒來,高熱終於褪去。

  醒來望見床前喜極而泣的親人,我只覺得深深疲憊,既不忍面對,也無力再承受。

  唯有逃避。

  恰遇雨季將至,我咳喘舊疾復發,太醫擔憂京城陰雨綿綿的氣候對我康復不利。

  叔父在徽州為官時,曾修造了一處精巧的行館,剛剛落成就被調任回京,行館至今閒置。

  徽州氣候乾燥晴好,風物宜人,正宜休養。
 
  我以重金賄賂了太醫,逼著哥哥說服父母,就此遷往徽州行館休養。

  初到徽州,父母派來的婢女僕從,護衛醫侍足有三百餘人,將個小小行館擠得人滿為患,驚動了徽州刺史,親自上門拜謁,擾得我煩不勝煩。

  我逼著太醫上奏,說人多喧雜,有擾靜養,硬將一干人等趕回了京城,只留幾名貼身侍女和醫侍,總算耳目清淨,再無煩擾。

  徽州之遠,天地之大,退開一步,竟有脫胎換骨,再世為人之感。

  叔父這處行館,簡直是專門為我準備的,不但景致可人,處處合意,地窖裡更深藏了陳年美酒,庭中碧樹繁華花,幽池飛鳥,比之京中園林的綺麗,別有一番幽境。

  父母原以為我只是散心休養,住不多久就會回去,哪裡料到,一到徽州,我就愛上了此處的逍遙閑逸,至此長住下來,樂不思歸。只有春秋節令,與父母生辰,我才回京暫住,過得幾日便稱身體不適,早早返回徽州。

  一天天,一月月,一年年……我開始覺得,自己變了。

  心裡從某一處地方開始,漸漸變涼,變硬。

  昔日承歡父母膝下,對家中戀戀不捨的少女已經不在了;昔日夥伴親友,如今境遇各異,相逢已是各自疏離;就連宛如姐姐,也已變得沉默幽怨,如宮中那些紅顏寂寥的妃子。

  父母,姑姑,叔父,每個人見到我,總是竭力呵護,眉眼間盡是藏不住的歉疚。

  面對這樣的親人,我卻寧願他們如從前一樣斥責我,教訓我,也好過現在這樣的小心翼翼。

  有些東西,已經變了,再也回不去從前了。

  只有哥哥不曾改變,只有他懂得我,也只有在他面前,我才不是豫章王妃,不是上陽郡主,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後那個小小的阿嫵。

  就連子澹也許久不曾出現在我夢裡。

 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過,皇上卻又是一道聖旨,命他督造皇陵,修繕宗廟。

  這一修造便是遙遙無期,不知何時才能返京了。

  昔日我不明白,皇上明明疼愛子澹,為何卻任憑姑姑將他逐去皇陵。

  如今我卻懂了。

  皇上讓子澹遠離宮闈,才是真心憐他,護他……在那權勢的漩渦中,稍有行差踏錯便是粉身碎骨。皇上明白,王氏與太子羽翼已成,如今更與蕭綦結盟,四十萬大軍在北境虎視眈眈。

  廢太子,改易儲君,已經絕無可能。

  作為父親,他僅能做的,只是護住子澹平安。

  我亦再無他念,此生緣盡,我已嫁為人婦,只在偶爾午夜夢回,為遠在皇陵的子澹,遙祝一聲安好。

  所謂嫁為人婦,我卻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。

  除此以外,卻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錯,堂堂豫章王,非但位極人臣,權傾朝野,對家中亦是慷慨體貼,遠在邊疆征戰,仍不忘每月差人送來書信,皇上御賜給他的珍奇異寶,也源源不絕送到徽州。

  只是,他的書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內容,有板有樣,多半是同一個幕僚所寫,只加蓋上他的印信,便算是家書。我不知道,他這算是禮數周全,還是顧及彼此顏面,抑或多少有一些負疚。最初,我也曾存有一線期冀,親筆回書與他……久而久之,對著那刻板如公函的家書,我連拆看的興趣也不再有。

  或許,這便是所謂的舉案齊眉,相敬如賓。

  我們各自默契,心照不宣,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,反倒自得其樂,求仁得仁。

  初來還是入秋時節,看了黃葉飄盡,又看冬夜落雪,雪融春來,夏蔭漸濃……韶光易逝,流年似水,我的心境漸漸平和,從淡泊至涼薄,終能淡定自持。

  這段姻緣,這位良人,我也該是滿意的罷。

  徽州位於南北要衝,交通通衢,河道便利,歷來是商賈雲集的富庶之地。

  這裡的天氣和京城很是不同,不像京城那樣濕潤多雨,夏來鬱熱,冬來陰冷。

  相反,徽州四季分明,一年到頭總是陽光明媚,天空明淨疏朗。

  自古以來,南北兩地的百姓不斷遷徙,混居於此,使此地民風既有北人的爽朗質樸,又有南人的淳和靈巧,既便在連年征戰之時,此地也少有動盪,民生富庶。

  徽州刺史吳謙,是父親一手提攜的門生,當年也是名噪一時的才子,很受父親青睞,在任四年頗有不俗的政績。自我在行館住下,吳大人一直殷勤照拂,吳夫人也常來拜望,唯恐我稍有不悅,總是竭盡心力迎奉於我。

  對於吳氏夫婦的迎奉,我並無好感,卻又不忍回絕。

  吳謙憑著一方政績和我父親的提攜,也算仕途順暢,升遷有望,本無需刻意迎奉於我。只是他膝下獨生女兒已近成年,長年隨父母外放在徽州,無從結識京中高門子弟,如今婚嫁之齡將近,吳氏夫婦心生焦慮,只盼有機會調回京城,早日為女兒擇定終生。

  可憐天下父母心,對兒女的牽掛操勞,竟至於此。

  我心知他們的迎奉事出有因,又如何忍心回絕。

  這兩天,城裡最熱鬧的事情,莫過於“千鳶會”。

  春日賽紙鳶,本是南方的習俗,尤其盛行於京城貴族女眷之間。

  往年每到陽春三四月,京中仕女們總要找來能工巧匠,做出美侖美奐的紙鳶,邀約親眷閨友去郊外踏青、宴飲、賽紙鳶,賞歌賦……徽州原本沒有這習俗,自我來後,卻年年由吳夫人親自主持,邀集全城名門富家女眷,四月初九,在瓊華苑舉辦“千鳶會”。

  難得他們夫婦用心良苦,想出這法子來取悅於我。

  往年在家中,哥哥總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為我做紙鳶,再親筆繪上他最擅長的工筆仕女圖,題上我所賦詩詞。我們的紙鳶放飛出去,任它飄搖,也不在意。外人偶然拾到,卻奉為至寶,出價紋銀百兩,引來市井爭購,時人名之曰“美人鳶”。

  今年,不知道哥哥又會為哪家閨秀繪製美人鳶。

  或許錦兒說得對,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。

  四月初九,瓊華苑。

  芳菲四月天,一派群芳爭春,花團錦簇,佳麗如雲。

  徽州名門雲集,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,都爭相讓女眷參與這盛會。

  我明白,那些韶齡女子都企盼在千鳶會上,一展風華,得到我的青睞,從此攀附高門。

  在她們眼中,我是高不可攀的貴人,是一念之間可以改變她們命運的人。

  她們如此渴望被貴人改變命運,我卻深憾命運為他人所左右。

  絲竹略歇,樂舞暫罷。

  我在吳夫人與一眾貴婦的隨侍下,步入苑中。

  眾人俯身參拜。

  在場女子皆盛妝錦繡,珠翠綾羅,極盡華藻。

  倒是我,只隨意披了件水色雲紋衫廣袖長衣,緩帶飄垂,雲髻低輓,發間只飾一枚珠釵,通身上下再無半粒珠翠點綴。

  禮畢,開宴。

  絲竹聲中,一列彩衣舞姬魚貫而出,翩翩起舞,苑中率先升起一隻絳紅灑金蝴蝶紙鳶,盈盈隨風而起。形貌富麗,並無靈氣,所花工夫卻是不少,看來多半是吳家千金的手筆。

  我淡淡含笑道,“薄翅膩煙光,長是為花忙。”[1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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